金子轩在云深不知处观礼后，并未立刻返回金麟台。他先绕道余杭，确认了苏泊远宗主已平安归家，又在那间熟悉的“仁心堂”外徘徊了半晌，终究没敢贸然进去打扰，只远远看着那道忙碌的素雅身影，心中既感踏实又添焦灼。最终还是绵绵看不下去，提醒他金麟台宗务积压，老夫人都催了几次，这才恋恋不舍地启程。
回到兰陵，扑面而来的便是堆积如山的文书与金夫人焦灼的唠叨。
“子轩，你可算回来了！”金夫人一把拉住儿子，上下打量，见他气色尚可，却仍忍不住絮叨，“这一去便是多日，宗务全丢给了……哼！”她不满地瞥了一眼恭敬侍立在下首、捧着一叠待批文书的金子瑶。金子瑶如今已正式认祖归宗，在金麟台领了协理宗务的职司。他依旧是一副低眉顺眼、温驯恭敬的模样，将手中文书呈上：“宗主，这些是紧要的，已初步处理，请您过目定夺。”
金子轩接过，快速翻阅。他离山这些时日，金麟台内外事务井井有条，甚至几件颇为棘手的陈年旧案和与附属家族的纠纷，都被金子瑶以巧妙圆融的手段处理妥当，批注清晰，方案稳妥。他心中暗暗点头，自己这位异母兄弟，确有过人之处。
然而金夫人却满脸不信任，冷声道：“子轩，宗务繁重，岂可假手他人？你还是赶紧把这些都亲自处理一遍才是正理。还有，离山前我与你说的那事……”
“母亲，”金子轩打断她，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阿瑶能力出众，这些日子辛苦他了。宗务既已处理妥当，便无需再浪费人力重复检视。”他看向金子瑶，“做得不错，下去休息吧。”
金子瑶躬身：“谢宗主信任，属下分内之事。”他眼观鼻鼻观心，退了出去，只是转身时，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
金夫人被儿子噎了一下，更是不悦，却也不好当着下人面再争执，只得换了个话题：“先不说这个。子轩啊，你年纪也不小了，终身大事该定下了。我看江家那丫头……”
“母亲！”金子轩眉头紧皱，“我的婚事，我自己有主张。”
“你有什么主张？那余杭苏氏的小门小户，如何配得上我兰陵金氏宗主正妻之位？”金夫人提高了声音，“江厌离虽家道中落，但到底是云梦江氏嫡女，与你早有婚约在前，如今莲花坞重建，江澄那小子也算争气，两家若能重修旧好，于金氏声威、于你……”
“母亲！”金子轩霍然起身，声音沉了下来，“我与江姑娘的旧事早已了结，如今更无意于此。此事不必再提，我自有分寸。”他态度坚决，金夫人气得脸色发白，却也知儿子翅膀硬了，轻易拗不过。
更让金夫人气闷的是，没过两日，她竟私自做主，以“商议战后仙门抚恤事宜”为由，将江厌离请到了金麟台作客，试图再制造机会。
金子轩得知后，面色沉凝。他放下手中事务，径直去了江厌离暂居的客院。
江厌离正独自坐在院中石凳上，望着院中一丛开得正盛的金星雪浪花出神。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见是金子轩，脸上并无多少意外，只起身微微颔首：“金宗主。”
“江姑娘。”金子轩在她对面坐下，挥手屏退侍从。他看着眼前女子，比起数年前清减了许多，眉宇间沉淀着挥不去的疲惫与一丝平静的释然，再无当初那份怯懦的倾慕与哀愁。他心中了然，也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家母自作主张，请姑娘前来，给姑娘添麻烦了。”金子轩开门见山，语气诚恳。
江厌离轻轻摇头：“无妨。金夫人也是一片好意。”她顿了顿，抬眸看向金子轩，目光清澈，“金宗主今日前来，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是。”金子轩迎着她的目光，坦然道，“江姑娘，过往种种，是子轩年轻气盛，多有不是。耽误姑娘多年，心中一直有愧。”他见江厌离欲言，抬手制止，继续道，“今日前来，并非为叙旧或道歉。只是想告诉姑娘，子轩对你，从未有过男女之情。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亦不会有。”
这话说得直接，甚至有些残忍，但金子轩知道，唯有如此，才能彻底了断，不给她也不给自己留任何虚幻的念想。
江厌离静静听着，脸上并无被冒犯的怒意，也无伤心欲绝的凄楚，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她沉默片刻，轻声道：“我知晓。其实……我也早已放下了。”她望向那丛金星雪浪，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涩然的弧度，“有些缘分，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强求不来。”
见她如此，金子轩心中最后一丝负担也卸下了。他郑重道：“姑娘能如此想，最好。子轩另有一言，望姑娘莫怪唐突——子轩心中，已另有其人。是余杭苏氏之女，苏清晏姑娘。”
江厌离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作理解和浅浅的祝福：“苏姑娘仁心仁术，名闻遐迩。金宗主眼光甚好。”她站起身，对金子轩福了福身，“愿金宗主得偿所愿。厌离也愿寻得自己的平静归处。”
话已说开，再无挂碍。金子轩拱手回礼：“多谢江姑娘。愿你今后，平安顺遂，心想事成。”
送走江厌离后，金子轩只觉心头一片清明畅快。他不再耽搁，将金麟台紧要事务再次交代给金子瑶，不顾金夫人的阻拦，带着绵绵和几名得力护卫，再次启程前往余杭。
这一次，他不再像之前那般笨拙地送些华而不实的礼物，或刻意制造偶遇。他仔细打听了仁心堂日常运作所需，发现医馆虽口碑极佳，但因诊金低廉，药材耗费又大，时常捉襟见肘，苏清晏甚至需变卖自己的首饰贴补。
金子轩立刻以“兰陵金氏感佩苏氏仁心，愿资助民间医馆”的名义，派人送去了足量的上等药材、一批精良的医疗器具，以及一笔足以维持医馆数年运转的善款，却只言是“捐赠”，不提任何私人要求。
苏宗主亲自接待了送物资的金氏管事，态度客气而审慎，收下了药材和器具，却将大部分银钱退了回去，只留下恰好够弥补近期亏空的数目，言明“苏氏行医，不为敛财，足用即可，多谢金氏美意”。
金子轩得知后，非但不恼，反而对苏氏风骨更添敬意。他也不再只是远远看着，而是换上了朴素的衣衫，每日在仁心堂开门前便到，混在等候看诊的百姓中，观察苏清晏如何问诊、开方、安抚病人。他发现，她面对贫苦老幼时，耐心细致，分文不取甚至倒贴药钱；面对疑难杂症时，凝神静思，查阅典籍，那份专注与执着，远比任何珠宝华服都更动人心魄。
几日后，他寻了个苏清晏稍得空闲的间隙，上前拱手道：“苏姑娘。”
苏清晏抬眼见他，微怔：“金宗主？可是伤势有反复？”她目光习惯性地落在他左臂。
“伤势早已痊愈，多谢姑娘挂怀。”金子轩忙道，“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请讲。”
“子轩见姑娘每日诊治病人，于医道一途见识广博，心中钦佩。近来翻阅古籍，见有几处涉及古时疫病防治与金石药性相克的记载，颇为晦涩难解。子轩虽非医修，但想着若能略通一二，或于日后处理仙门事务、安抚民生有所裨益。不知……可否偶尔向姑娘请教一二？”他这番话说得极为谦逊诚恳，理由也冠冕堂皇，将自己摆在了一个“求知者”的位置上，而非高高在上的追求者。
苏清晏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又想到他近日低调观察医馆、捐赠物资却不过界的举动，与最初那副骄矜鲁莽的模样判若两人。她沉吟片刻，终究不忍拒绝一个“向学”的请求，何况他提出的问题确实有些深度。“金宗主若对医道有兴趣，清晏自当知无不言。只是医馆事忙，恐怕只能偶尔抽空浅谈。”
“足矣！多谢苏姑娘！”金子轩大喜过望，立刻便从袖中取出一卷早已准备好的、确实记载了几个疑难问题的古籍抄本，虚心求教起来。
自此，金子轩便有了正当理由时常出现在仁心堂附近。他不再送花哨礼物，有时会带一些民间难寻、但对某些病症有奇效的偏方药材；有时会在苏清晏忙碌至忘记用膳时，让绵绵送来清淡可口的食盒（绝不说是自己吩咐的）；有时则会在她救治完重症病人、面露疲惫时，“恰巧”出现，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宁神茶。
他依旧不擅说甜言蜜语，但会在苏清晏提及某本失传医典时，默默记下，动用金氏力量四处搜罗线索；会在她为某个穷苦病患的顽症蹙眉时，私下派人寻访名医或特殊药材；会在她因连日出诊嗓音微哑时，递上一罐润喉的秋梨膏。
他的变化，苏清晏都看在眼里。这位金氏宗主，似乎正在用他最笨拙却也最真诚的方式，一点点靠近她的世界，了解她的志趣，尊重她的原则。那份小心翼翼又持之以恒的心意，像春雨，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心房。
这一日，苏清晏救治了一位误食毒草、情况危急的樵夫，耗神颇多。结束后，她走到院中透口气，见金子轩正站在那棵老槐树下，仰头看着树上新筑的鸟巢，夕阳余晖为他挺拔的身姿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听到脚步声，金子轩转过头，见她神色疲惫，眼中立刻浮现担忧：“苏姑娘，可还好？”
“无碍，病人已脱险。”苏清晏摇摇头，走到他身边，也仰头看了看那鸟巢，“金宗主在看什么？”
“看它们筑巢。”金子轩低声道，目光却落在她被汗水浸湿些许的鬓角，“一点一点，衔枝啄泥，很有耐心。哪怕风雨来了，巢被吹歪一些，也不放弃，继续修补，直到坚固安稳，可以遮蔽风雨，孕育新生。”他顿了顿，转向她，目光澄澈而专注，褪去了所有骄矜与犹疑，只剩下纯粹的、滚烫的诚挚，“苏姑娘，我知我从前有许多不是，也知这条路或许不易。但我愿学这鸟儿，有足够的耐心，一点一点，筑一个能让你觉得安心、可以自在行医济世的‘巢’。我不求你立刻应允什么，只求……你给我一个，让你能看到这份耐心的机会，可好？”
晚风拂过，带来草木清香。苏清晏望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炽热与期待，心中那层坚固的冰壳，终于发出了细微的、清晰的碎裂声。她垂下眼帘，许久，轻轻点了点头。
没有言语，但那微微颔首的动作，于金子轩而言，已如天籁，胜过万千承诺。他眼中瞬间迸发出璀璨的光彩，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像个得到心爱糖果的孩子。
余杭的暮色温柔笼罩，仁心堂的灯火次第亮起。一段以全新方式展开的缘分，终于在这弥漫着药香的院落里，缓缓生根，静待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