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驾崩的丧钟,如同沉重的巨石投入死水,在我心头激起千层浪。九声钟响,声声撞在心上,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也预示着新一轮权力博弈的开始。
国丧期间,举国缟素,东宫上下更是笼罩在一片肃杀凝重的气氛中。萧景琰几乎不再踏入后宫,日夜在前朝与重臣商议国事。原本就沉寂的东宫,此刻更是静得能听见烛火摇曳的声音。
我换上了素白的孝服,与苏婉茹一同按制守孝。我们相对而坐,手中虽捧着经书,心思却早已飘远。
娘娘,苏婉茹轻声打破沉默,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听说……前朝这几日,风波不小。
我的目光从经书上抬起,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我如何不知?太子虽名正言顺,但先帝皇子,各有拥趸,更有像柳家这样手握兵权、立场暧昧的世家大族。这皇位,想要稳稳坐上,绝非易事。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淡淡说了一句,复又垂下眼帘。无论谁登基,于我而言,不过是换一个更大的牢笼罢了。
在这片混乱与哀戚中,萧景琰在先帝灵前即位,成为王朝的新帝。紧接着,便是万众瞩目的登基大典。
那日,京城万人空巷。我穿着繁复的太子妃朝服,在女官的引导下,与柳如兰、苏婉茹以及其他东宫嫔妃一同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耳边是礼官悠长浑厚的唱诵声,是百官震耳欲聋的呼声。我俯下身,额头触及地面,心中却是一片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悲凉。
那个曾在我面前流露出无奈、疲惫,甚至偶尔带着一丝温情的萧景琰,从今日起,便是这万里江山的主宰,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而我们这些困于后宫的女子,命运也将随之彻底改变。
登基大典后,便是册封后宫。
所有人都以为,即便我曾痛失嫡子沉寂,但凭着原配正妃的身份和将军府的背景,皇后之位仍是我的囊中之物。连苏婉茹都曾私下拉着我的手,小声又带着期盼地说:姐姐,你当了皇后可得罩着我。
我却不这么想。萧景琰早已不是东宫那个还会在我殿外诉说无奈、试图解释的少年太子了。他是帝王,心思愈发深沉难测。
当册封六宫的旨意正式颁下时,结果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皇帝并未立后。
中宫之位,高悬于众人之上,空置。
揽月轩内,香烛静静燃烧。我跪在蒲团上,垂首聆听。前面冗长的褒奖词我并未细听,直到那尖细的嗓音清晰地念出:
……咨尔太子妃沈氏,秉性柔嘉,持躬淑慎。于宫闱之内,克尽敬慎……着,册封为年妃,赐居永和宫。钦此——
年妃。
不是皇后,甚至不是贵妃,只是一个以我名字中一字为封号的。
殿内有一瞬间的死寂。采薇和抱荷惊愕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连宣旨的总管都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提醒:年妃娘娘,请接旨谢恩。
我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我伸出双手,接过那卷沉甸甸的明黄绢帛,指尖冰凉,声音平稳无波:臣妾,谢主隆恩。
没有质问,没有不甘,甚至连一丝情绪的起伏都无。
总管暗暗松了口气,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躬身退下了。
前来宣旨的太监刚走,采薇和抱荷就气得脸色发白,采薇更是直接掉了眼泪,哽咽道:娘娘!他们……他们怎能如此!您才是正妃啊!那柳氏她……
慎言!我低声喝止了她,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垂首侍立的其他宫人,旨意已下,岂容你我置喙?
我缓缓站起身,将那卷圣旨随手放在案上,仿佛那只是件无关紧要的物品。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依旧素净却已隐隐透出新绿的庭院。
我想起他曾说的需要兵力支持安抚文臣之心父皇的意思……原来,在真正的权力考量面前,原配嫡妻的身份,将军府的支持,甚至那个夭折的孩子,都可以被轻易地权衡、牺牲。立后,需要的是更的人选,或许家世更能平衡朝局,或许本人更得圣心,又或许……只是他不想让我坐上那个位置。
娘娘……苏婉茹不知何时来了,她站在殿门口,脸上满是担忧与心疼,她的册封旨意也刚下,是婉嫔。她快步走到我身边,握住我冰凉的手,姐姐,你……
我没事。我转过头,对她露出一抹极淡、却异常平静的笑容,妃位也好,嫔位也罢,不过是换个称呼,换个地方住罢了。在这深宫里,本质又有何不同?
然而更令人哗然,甚至引得前朝后宫议论纷纷的是,那位昔日因滑倒、导致我小产的兰侧妃,柳如兰,竟被册封为兰贵妃,地位仅次于虚悬的后位,形同副后!更被赐居离乾清宫最近的承乾宫,掌凤印,代行皇后职权,统摄六宫事。
这道旨意,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了整个宫廷。
然而,宫中的流言蜚语却如同长了翅膀,无孔不入地钻进永和宫。
看来年妃娘娘是彻底失宠了……可不是嘛,连个贵妃都没捞着,空有个妃位名头,还是个字,听着就不够贵重。兰贵妃家世显赫,柳家树大根深,又得太后的欢心,如今更是圣眷正浓,这后宫啊,以后可是兰贵妃的天下了。我听说啊,皇上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位……唉,年妃娘娘不过是占了名分,终究是……替身罢了。
如今正主虽得不到,这替身自然也就没了用处,能给个妃位,已是皇上念旧情了……
采薇和抱荷在外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回来总要愤愤不平地小声抱怨几句,又怕勾起我的伤心事,赶紧强行挤出笑容,岔开话题,说些苏婉茹差人送来了新点心之类的趣闻。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手中不紧不慢地翻阅着苏婉茹昨日刚差人送来的新话本子,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那些刺耳的话语说的与我全然无关。
皇后之位空悬?是留给谁的呢?
这个念头在我心中盘旋,答案几乎呼之欲出。除了那远在边关、早已嫁作人妇、生儿育女的嫡姐沈明珠,这世上还有谁能让他如此念念不忘,甚至连中宫之位都愿为她虚设?哪怕她永远不可能、也不屑于坐上那个位置。
想到这里,我心中竟觉得有几分荒诞的可笑。这份跨越了时光、掺杂着执念与不甘的所谓,于我而言,不过是再一次、也是最彻底地证明了,从头到尾,我沈微年,都只是一个可怜的、无足轻重的影子,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罢了,我轻轻合上书卷,对兀自气鼓鼓的采薇和抱荷说道,左右与我无关。那个位置,从未真正属于过我,如今不过是回归它本来的虚无。何必自寻烦恼。
至于兰贵妃……我下意识地抚摸着早已不再疼痛、却仿佛依旧残留着空荡之感的小腹,眼神微冷。柳如兰,她爬得越高,将来摔得,或许也会越重。
皇帝给她无上权势和荣光,未必是出于真心宠爱,或许更多是需要她背后柳家的势力,需要一把锋利的刀来平衡前朝后宫,需要一个有能力且的人来管理这偌大的宫廷。而她,显然很享受这份,并且必然会变本加厉地利用手中的权力,来巩固她来之不易的地位,排除异己。
而这个不讨皇帝喜欢、看似被遗忘和的年妃,或许正因为无宠无势,失去了威胁,反而能在这波谲云诡、危机四伏的新后宫里,避开风口浪尖,求得一线生机和难得的清静。
娘娘,您……您真的不难过吗?采薇终究没忍住,看着我平静得过分的侧脸,小心翼翼地问出了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连她这个做奴婢的都替主子感到委屈和不平。
我抬眸,看向窗外永和宫庭院里那几株在春日阳光下显得有些寂寥的花树,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异常平静的笑容,反问道:有什么可难过的?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屋内熟悉的陈设和眼前忠心的侍女,语气带着一种勘破后的释然:你们看,如今我们有自己单独的宫苑,虽不比承乾宫煊赫,却也宽敞舒适。吃穿用度,依旧是妃位标准,无人敢克扣。无人来扰,能安心看看喜欢的书,能与婉茹品茶闲谈,不必日日殚精竭虑,担心明枪暗箭。这样的日子,不好吗?
我是真的觉得无所谓了。心死了太多次,早已麻木结痂。皇帝的宠爱,皇后的尊荣,从来都不是我真心渴望的东西。如今这般,正好落得清静,正合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