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产满月那日,天气好得近乎残忍。金灿灿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将揽月轩内每一粒浮尘都照得清晰可见,连同那萦绕在殿内、久久不散的苦涩药味,也一并暴露在这过分明媚的光线下,无处遁形。
我靠在临窗的软榻上,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锦被,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庭院里,那几株迎春花开得没心没肺,团团簇簇,像极了永昌十年春,娘亲院里的那几株。可如今再看,只觉得那灼灼的黄色刺眼得很,像无数双嘲讽的眼睛,在讥笑我这个留不住孩子的失败母亲。
“娘娘,该用药了。”采薇端着一碗黑黢黢的补药,小心翼翼地走近,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她眼底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担忧,自我小产后,她与抱荷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我木然地伸出手,指尖还未触碰到温热的碗壁,外间突然传来一阵极其慌乱、几乎可称是连滚带爬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脸色煞白,连礼数都忘了,踉跄着扑倒在珠帘外,声音因为惊惧而尖利变调:
“娘、娘娘!不、不好了!兰林殿……兰林殿刚刚传出喜讯,柳侧妃……柳侧妃她有孕了!太医亲自诊的脉,说、说已经一个月了!陛下和皇后娘娘都赏赐了……”
“哐当——!”
一声脆响,刺破了揽月轩死寂的空气。
那碗精心熬煮了数个时辰的补药,从我骤然失力的手中滑落,重重砸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乌黑的药汁四溅开来,如同泼墨,染脏了素色的地毯,也像极了那一日,在汉白玉台阶上,从我身体里汹涌而出的、温热的血液。
采薇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娘娘!娘娘您别这样!您身子还没好全,万万不能动气啊!太医说了,心绪不宁最是伤身……”
我却像是听不见她的哭求,只是怔怔地低头,看着地上那摊仍在缓缓蔓延的、散发着浓重苦味的漆黑液体。看着看着,我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从一开始的压抑,逐渐变得失控,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笑出了眼泪。
凭什么? 我的孩子,在我身体里待了七个月,会动会闹,与我血脉相连的孩子,死了,尸骨未寒,连一场像样的葬礼都没有…… 而她柳如兰,那个杀人凶手,手上还沾着我孩儿鲜血的女人,她的孩子就来了?
萧景琰!萧景琰!你可以有很多个孩子,柳如兰可以生,将来李侧妃、张良娣都可以为你生!可我的孩子,我唯一的孩子,我在这冰冷深宫里唯一的念想和温暖……他再也回不来了啊!
这怨毒的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骤然苏醒,用它尖锐的毒牙,日夜不停地啃噬着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接下来的时日,我如同行尸走肉,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每每强行闭上眼,柳如兰那张艳若桃李、却写满恶毒与得意的脸,和萧景琰小心翼翼呵护着她、如同捧着稀世珍宝的模样,就会交替出现在我眼前,逼得我几乎发疯!
直到一日午后,阳光依旧炽烈。我如同被鬼魅牵引,浑浑噩噩地走出了揽月轩,不知不觉竟来到了御花园。远远地,一阵银铃般清脆、饱含愉悦与娇媚的笑声便随风传来,像针一样扎在我的耳膜上。
“殿下您快瞧,这株牡丹开得多好啊!并蒂同心,这可是吉兆呢!”
我猛地刹住脚步,像一尊失去灵魂的木偶,僵硬地躲在一座嶙峋的假山之后。透过石头的缝隙,我清晰地看见——萧景琰正一手小心翼翼地扶着柳如兰的腰,另一手指着池中的莲花,眉眼间是她从未给予过我的、全然的专注与温柔。柳如兰则整个人几乎要贴在他身上,仰着脸巧笑倩兮。
“小心些,仔细脚下的石子。”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却像淬了毒的冰凌,一根根扎进我心里,“如今你可是双身子的人,万事都要以腹中孩儿为重。”
柳如兰闻言,笑得更甜,声音娇得能滴出水来:“殿下放心,妾身身子骨向来强健,定能为殿下诞下健康的麟儿。可不像有些人……”
她话音一顿,意有所指地拖长了调子,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我藏身的方向,虽未必真看见了我,但那语气里的恶意却毫不掩饰,“福薄命浅,连个孩子都保不住,平白惹殿下伤心……”
“福薄命浅……连个孩子都保不住……”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带着倒刺的匕首,狠狠地捅进我的心窝,还在里面残忍地转动了一圈!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隐忍、所有的权衡利弊,在那一瞬间,彻底崩断!被压抑了太久的悲痛、愤怒、不甘与绝望,如同火山喷发,吞噬了我最后一丝清明!
“柳如兰——!你去死吧!!”
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嘶吼,猛地从假山后冲了出来,用尽全身的力气,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被精心呵护的身影狠狠撞去!
电光火石之间,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面对我这突如其来的、全力的撞击,柳如兰竟没有丝毫寻常孕妇该有的惊慌笨拙!她身形极其灵巧地一个侧旋,裙摆如花瓣般散开,动作轻盈得如同燕子回巢,恰到好处地避开了我的冲势。非但如此,她还在避开的同时,顺势柔弱无骨般地扯住了萧景琰的衣袖,精准地跌入他怀中,发出一声受惊小鹿般的啜泣:
“殿下!殿下救命!太子妃要杀我!她要杀了我们的孩子!”
而我,因为用力过猛,收势不及,重重地向前扑倒!“砰”的一声闷响,膝盖和手肘狠狠磕在冰冷坚硬的石子路上,瞬间传来钻心的疼痛,温热的血液渗透了单薄的夏衣。可这皮肉之苦,又如何比得上心口那万箭穿心般的剧痛?!
萧景琰几乎是本能地,将柳如兰严严实实地护在了身后,再抬头看向我时,那双凤眸中已满是震惊与滔天的怒意:
“沈微年!你疯了不成?!” 他的吼声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
我艰难地抬起头,任由散乱的发丝沾上额角的冷汗与尘土,死死盯着柳如兰那张藏在萧景琰背后、却对我流露出挑衅与得意眼神的脸,一字一句,从齿缝里挤出来:
“殿下!你看清楚了吗?!你看清楚她刚才的身手了吗?!如此灵巧敏捷,反应迅疾!她会那么‘凑巧’地被自己的裙摆绊倒?!会那么‘精准’地从那么高的台阶上,‘恰好’滚落到我身上?!殿下!你告诉我啊!”
柳如兰的脸色瞬间白了一瞬,随即哭得更加凄楚可怜,紧紧抓着萧景琰的前襟:“殿下明鉴!妾身方才……方才只是情急之下的本能反应啊!太子妃她……她这是要谋害皇嗣啊!求殿下为妾身和未出世的孩子做主!”
萧景琰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着我,眼神复杂难辨,但他开口,声音却是冰冷的命令:
“来人!太子妃神思昏聩,言行无状!即刻将她带回揽月轩,严加看管!没有孤的命令,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两名内监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几乎是架着将我从地上扶起。经过萧景琰身边时,我停下脚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满是泪痕和灰尘的脸,看向他,声音嘶哑却清晰:
“我的孩子死了,她的孩子却来了。萧景琰,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会给我的公道?”
他紧抿着薄唇,下颌线绷得死死的,避开了我的目光,终究……一语未发。
当晚,他来了。
揽月轩内没有点灯,一片死寂的黑暗。我独自坐在窗边的阴影里,像一尊失去生气的石雕。殿门被轻轻推开,月光倾泻而入,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
我们就这样,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与沉默中对峙着。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角力,以及那日打翻后未能彻底清除的、若有若无的药味。
许久,或许只是一瞬,他低沉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今日之事,你太冲动了。”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
“冲动?” 我嗤笑一声,那笑声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凄凉,“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亲手将她碎尸万段,为我的孩儿偿命!这,叫冲动?”
“沈微年!” 他似是动怒,声音猛地拔高,却又在下一刻强行压抑下去,带着一种无奈的沉重,“孤知道你伤心,知道你痛!但你不该……你不该那么做!”
他几步走到我面前,蹲下身,试图在黑暗中捕捉我的目光,甚至伸出手想要握住我放在膝上、紧紧攥成拳的手。我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碰到一般,猛地将手缩回,藏进宽大的袖袍里。
“我不该?那谁该?!你吗?!” 我尖锐地反问,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我的孩子就那么白白死了吗?!”
“你知道今天若是得手了,会是什么后果吗?!” 他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怒意,还有一丝……后怕?“谋害皇嗣!那是诛九族的大罪!到时候别说你性命不保,整个将军府!你父亲一世英名,你祖母的年迈之躯,还有你弟弟沈昊!全都要为你今日的‘冲动’陪葬!你明不明白?!”
“诛九族”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得我浑身一颤,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冻结。我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可我怎能连累将军府,连累年迈的祖母和稚嫩的弟弟……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咸涩的血腥味,却仍倔强地偏过头,不肯看他。
见我不语,他的语气稍稍软了下来,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无力的疲惫:“柳家……忠勇伯府是百年世家,在军中门生故旧遍布,在朝堂盘根错节,势力庞大。便是父皇,有时也要权衡再三,不能轻易动他们。今日……今日若是她和她腹中的孩子真有个闪失,别说你,便是孤……孤也未必能完全护得住你。你……你明白吗?”
我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堤坝,无声地汹涌而下,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手背上。
“年年……” 他忽然唤了我的小名,在这黑暗之中,这一声呼唤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复杂,里面似乎掺杂了痛惜、无奈,还有许多我辨不分明的情绪。“就算不为你自己着想,你也该为将军府想想,为你祖母想想……他们,经不起这样的风波。”
他沉默了一下,“这块令牌,孤……收回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从今日起,你便在揽月轩中好好静思己过,没有孤的允许,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记住今日的教训。”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月光投下的阴影彻底笼罩了我,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以后,切不可再如此意气用事。否则……下一次,孤也未必能保得住你。”
他说完,转身走向殿门。在即将踏出门槛的那一刻,他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了一句轻得几乎要消散在风里的话:
“你的痛苦,孤都记得。但……活着的人,总要继续活下去。”
殿门被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彻底隔绝了外面透进来的最后一丝微光,也将他和他那句似是而非的“记得”,一同关在了门外。
揽月轩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的、纯粹的黑暗。
我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荡的殿宇里回荡,一开始是压抑的,继而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笑到最后,已是泪流满面。
原来在这吃人的深宫里,一个痛失爱子的母亲,想要为惨死的孩儿讨回一点点公道,就是“神思昏聩”,就是“意气用事”,就是不懂事! 原来那些耳鬓厮磨时的温存软语,那些信誓旦旦的“绝不负你”,在所谓的权势权衡、世家利益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薄如蝉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