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那份恐惧,在太子萧景琰密不透风的呵护和太医笃定的保证下,随着孕期的安稳推进,终于慢慢被一种奇妙的、难以言喻的感受所取代。
大约在孩子五个月的时候,一个阳光煦暖的午后。我正慵懒地靠在揽月轩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太子特意命人用雪山玉狐腋下最柔软的皮毛制成的薄毯,享受着透过琉璃窗棂洒下的、滤去了寒意的暖阳。四周寂静,只有炭盆里银霜炭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就在我几乎要昏昏欲睡时,忽然,肚子里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感觉转瞬即逝,像是一条最灵巧的小鱼,在温暖的深潭里,漫不经心地吐了一个小小的泡泡。
我浑身瞬间僵住,所有的睡意烟消云散,难以置信地、小心翼翼地用手捂住了隆起的肚子,连呼吸都屏住了。
是……错觉吗?
就在我凝神等待,心弦微颤之时,又是一下!这一次,比刚才更清晰了些,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轻轻顶在我的掌心。
不是病痛,不是任何不适,这是一种……鲜活而蓬勃的生命力,在我身体深处,悄然萌动,向我宣告着他的存在。
恰在此时,殿门外传来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太子萧景琰处理完政务,照例过来陪我。他踏入内殿,见我僵坐着,神色有异,立刻快步上前,眉宇间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年年?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他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关切,目光迅速扫过我的脸色和周身。
我抬起头,看向他,眼中还带着未散的惊讶和一种初为人母的、懵懂的喜悦,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殿下……他……他在动……”
太子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瞬间迸发出惊人的亮光。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在我面前单膝半蹲下来,全然不顾储君的威仪,小心翼翼地将侧脸轻轻贴在我覆着柔软丝绸的肚腹上。
他屏住呼吸,专注地感受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慢了下来。殿内静悄悄的,只有我们两人交织的、轻微的呼吸声。
忽然,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是无法抑制的、如同孩童般纯粹而灿烂的笑容,那笑容驱散了他眉宇间常存的些许阴郁,亮得惊人:“动了!孤感觉到了!他真的在动!” 他惊喜地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温柔和初为人父的激动,“好神奇……我们的孩儿……”
看着他毫不掩饰的狂喜,感受着肚子里那小生命再次传来的、仿佛在回应他父亲般的轻轻触动,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温暖与奇妙的情绪涌上心头,我竟也忍不住,跟着他一起,轻轻笑了起来。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因为共同孕育的这个生命,而流露出如此真挚、毫无隔阂的笑容。
自从真切地感受到这个孩子存在的那天起,那种奇妙的胎动便越来越频繁。有时像是在里面轻轻敲打,仿佛在好奇地探索他的小世界;有时又像是慵懒地翻个身,带起一阵细微的涟漪。每当这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正在看的书或是做的针线,静静地将手覆上去,感受这份血脉相连、独一无二的亲密连接。
我和太子之间,似乎也因为这个小生命而多了许多共同的话题和无声的默契。我们会屏退宫人,靠在一起,猜测着肚子里的是个调皮的小皇子,还是个文静的小公主?
“若是男孩,眼睛定要像你,清亮有神。”太子曾用手指,极轻地描摹我的眉眼,语气带着罕见的憧憬。 “若是女孩呢?”我问。 “那更要像你,”他毫不犹豫地回答,目光柔和地落在我的脸上,“像你一样,安静,美好。”
一种柔软而陌生的情感,如同初春时节山涧消融的雪水,汇聚成潺潺溪流,带着不容抗拒的温暖力量,悄悄融化着我心头的冰层。我知道,那是母爱,是源自天性的、最纯粹无私的牵绊。
有时,在这样静谧温暖的时刻,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远方。想起表哥谢长卿,想起那段青涩的、刻骨铭心的过往。但奇怪的是,那份曾经让我痛彻心扉的执念,如今想起,竟像隔着一层薄雾,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听说他与嫡姐明珠成婚后,虽不算浓情蜜意,却也相敬如宾,各自安好。
我甚至开始怀疑,年少时那份懵懂的、带着依赖和感激的心动,究竟是不是真正的爱情?还是说,我沈微年骨子里,就是一个渴望温暖、渴望被珍视的人,谁对我好,我便容易将心倾向谁?
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丝惶恐和自我鄙夷。沈微年,你是个坏女人吗?如此轻易就要移情别恋了吗?表哥曾给你的那些温暖和承诺,难道就这样被东宫的富贵和太子的柔情抹去了吗?
内心的拷问让我片刻不安。但当我低头,看着自己圆润的肚子,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有力的胎动,再抬眼,看到太子不知何时又命人送来的、摆满了桌案的各色酸甜果脯和柔软舒适的婴孩衣料,看到他晚间过来,总会先摸摸我的肚子,对着里面的小家伙低声说几句话,那份笨拙却真挚的父爱,让我纷乱的心绪又渐渐平息下来。
尽管这个孩子的到来,最初并非我所愿,尽管他的父亲,是我心中一道掺杂着感激、依赖、以及某种难以言明情愫的复杂影子。但他是真实存在于我身体里的,是我的骨血,是我在这深宫之中,最紧密的联结。我开始小心翼翼地、满怀期待地盼望着他的降临,甚至不顾宫规和劝阻,亲手拿起针线,一针一线,为他缝制贴身的、柔软的小衣,绣上寓意平安喜乐的花样。
或许,在这个看似繁华却冰冷孤寂的深宫里,这个由我和他共同孕育的孩子,真的会成为照亮我余生、唯一的慰藉和寄托。而至于那些理不清的前尘旧梦,那些关于“爱”与“依赖”的困惑,或许,都可以暂时搁置了。
眼下,守护好这个小小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