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小时的山路颠簸，让考斯特的车身都跟着微微发颤。当车子终于碾过最后一段土路，开进大山深处的王家村时，沙瑞金紧绷的肩背才稍稍松弛，可眼底的审视却愈发浓重。
眼前的景象，和他预想中贫困县村落的破败模样截然不同。一条平整宽敞的水泥路直通村心，路两旁是清一色的二层小楼，白墙灰瓦，整齐划一，墙面上刷着鲜红的 “感谢党，感谢政府”“产业扶贫奔小康” 等标语，在青山绿水间格外醒目。远处的山坡上，成片的中草药种植基地郁郁葱葱，绿油油的枝叶在风里晃荡，几个戴着草帽的农民正弯腰在田间劳作，乍一看，俨然是一幅乡村振兴的美好画卷。
“看来，同伟同志的扶贫工作，还是有些实打实的成效。” 沙瑞金望着车窗外的景象，一直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些许，心中积压的阴霾也散了几分，语气里多了一丝缓和。
他和白秘书推门下车，踩着干净的水泥路往村里走，刻意压低了帽檐，摆出一副客商考察的姿态。
村口的老石磨旁，果然坐着那位八十多岁的陈老太太。她穿着浆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的蓝布衫，佝偻着身子靠在石磨上，眯着眼晒着午后的太阳，手边还放着一个装着针线的簸箕。
“老人家，身子骨硬朗啊，这日子过得怎么样？” 沙瑞金走上前，尽量放柔语气，像个普通客商般和蔼问道。
老太太眯眼打量了沙瑞金半晌，才操着一口浓重的吕州方言咧开嘴笑：“好啊！日子好得很！全靠祁省长啊！”
“哦？祁省长还经常来村里？” 沙瑞金顺势追问，指尖悄悄攥紧。
“来！咋能不来！” 老太太一下子来了精神，激动地比划着枯瘦的手，“祁省长可是大好人！给俺们修路，给俺们盖新楼，还让山水集团的人来收药材！以前这山里的药材烂在地里都没人要，现在好了，一摘下来就有人收，还当场给现钱！”
老太太的话条理清晰，语气恳切，连一旁路过的村民也跟着附和，说祁省长是王家村的大恩人。沙瑞金听得频频点头，心里对祁同伟的疑虑，似乎又淡了几分。
可就在他准备转身去种植基地看看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突然从旁边的窄巷子里炸响。
“那是骗人的！全都是骗人的！”
一道嘶哑的嘶吼传来，紧接着，一个穿着破烂、满脸污垢的中年汉子猛地冲了出来，手里死死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白纸，状若疯癫地挥舞着。没等他靠近，几个穿着村干部制服的年轻人就从巷口追出来，二话不说死死按住他的胳膊，伸手就捂住了他的嘴，动作熟练得让人心惊。
“疯子！这是村里的疯子！老板您别介意，他脑子不清楚！” 村支书满头大汗地从人群里挤出来，脸上堆着僵硬的笑，一边解释一边给那几个村干部使眼色，想把汉子拖走。
沙瑞金的眉头瞬间又拧成了疙瘩，眼神骤然变冷。他从那汉子挣扎的眼底，看到的根本不是疯癫，而是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滔天的愤怒，那是被逼迫到绝境才有的眼神。
“放开他。”
沙瑞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上位者威严，像一块巨石砸在众人心里。村支书的笑容僵在脸上，看着沙瑞金周身散发出的气场，竟没敢有半分违抗，只能朝手下摆摆手，悻悻松开了手。
那汉子重获自由，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沙瑞金面前，把手里的白纸高高举过头顶，声音里带着哭腔：“青天大老爷！您可得给俺们做主啊！山水集团哪里是来扶贫的，是来抢地的！”
沙瑞金弯腰接过那张纸，指尖触到纸面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 —— 那是一份《土地流转协议》，上面的条款，看得他心头阵阵发冷。
协议上写得明明白白：村民自愿将土地流转给山水集团用于中草药规模化种植，流转期限足足 50 年，而每亩地每年的租金，竟只有……50 元。
“50 元？” 沙瑞金的声音都带上了一丝震颤，他猛地抬眼看向村支书，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怒，“现在就算是最贫瘠的山地，流转租金也得 500 元一亩！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他们嘴上说是扶贫，实际上就是把俺们的地圈走了！” 中年汉子哭嚎着，眼泪混着脸上的污垢往下淌，“而且他们收药材的价钱压得低到离谱，还不如俺们自己挑去镇上卖！可俺们签了合同，要是不卖给山水集团，就得赔高额违约金！俺们全村人，都被他们套进去了！”
“还有这房子！” 汉子猛地指向路旁那些光鲜的二层小楼，声音里的绝望几乎要溢出来，“这哪是免费给俺们盖的！是用俺们的宅基地换的！而且这房子质量差得很，外面看着光鲜，一下雨就漏水！俺们现在是地没了，老宅也没了，只能给山水集团当长工，挣那点不够糊口的工钱！”
沙瑞金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协议在他掌心攥得变了形。
他原本以为眼前是乡村振兴的幸福图景，可掀开这层光鲜的表皮，底下竟是如此触目惊心的 **“资本掠夺”**。所谓的产业扶贫，不过是一场精心包装的骗局。
祁同伟这哪里是扶贫，分明是利用行政权力为资本开路，再借着资本的手，对底层农民进行一场残酷的 “剪刀差” 收割。他用近乎白送的价格圈占了土地和劳动力，再把产出的高附加值药材输送到自己的产业链里，攫取着暴利，把老百姓的血汗，变成了自己政绩簿上的光鲜数字。
“这是吸血！是在吸老百姓的骨髓！” 沙瑞金气得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连呼吸都变得粗重，眼底的寒意几乎要将周遭的空气冻住。
就在这时，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从远处的天际传来，由远及近，震得地面都微微发颤。
一架警用直升机呼啸着掠过山头，盘旋在王家村的上空，巨大的气流卷着尘土和落叶扑面而来，吹得人睁不开眼，也彻底打破了村里的平静。
沙瑞金猛地抬头，望着空中那架印着警徽的直升机，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 —— 他知道，正主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