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礼服初样制成,需试身调整。
锦绣坊二楼的雅间里,当云疏与林清晏分别从屏风后走出时,连见惯世面的老裁缝都屏住了呼吸。
月白清雅,衬得林清晏愈发温润如玉,银线云纹在走动间流光隐现;玄青沉静,将云疏本就冷峻的轮廓勾勒得更加挺拔,暗金云纹如暗夜星辰,低调却夺目。
两人并肩而立,一清雅一沉毅,一温润一冷冽,截然不同,却又浑然天成。
“两位公子……可需调整?”老裁缝回过神,忙问。
林清晏抬手理了理云疏的衣领——那里绣着一小丛极精致的竹节纹,与他腰间玉佩遥相呼应。
动作自然亲昵,仿佛做过千百遍。
“这里,”他指尖轻点云疏肩线,“再收半分,他惯用右手使剑,肩臂活动需留余地。”
“是,是。”裁缝连忙记下。
云疏则转向林清晏,仔细看了看他腰侧的玉带环扣:“这扣子易松,换成暗扣罢。”说着,竟俯身亲手比划了一下位置。
两人旁若无人地商议细节,语气寻常如讨论今日天气。
可那些细微的体贴、熟稔的触碰、对视时不自觉柔和的目光,无一不昭示着远超寻常友伴的亲密。
消息再一次不胫而走。
这一次,再无人猜测是什么“结拜兄弟”。
“是真的……他们是真的要……”
“萧家竟也由着?”
“岂止由着,听闻萧夫人欢喜得很,连聘礼单子都拟了两份,一份给林家,一份给萧公子自己留着……”
“这世道真是变了……”
街头巷尾的议论,有惊骇,有不屑,有鄙夷,却也有隐隐的……羡慕。
羡慕那份敢于对抗全世界的勇气,羡慕那种“我只要你,管他世人眼光”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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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三日,对公主赵玉宁而言,漫长得像过了三个春秋。
第一日,她枯坐殿中,盯着更漏滴水,脑中反复回响自己那句莽撞的“你做我的驸马吧”,从起初的豪情万丈,到午后生出悔意,再到入夜时被不安啃噬——
若他不来呢?若他只是当作一场玩笑呢?
第二日,她试图用练剑麻痹自己,可剑锋破空时,总会闪过校场上他接住自己时那个转瞬即逝的紧张眼神。
她心烦意乱,一剑劈断了园中一株垂丝海棠。
第三日,天未亮她便醒了。
侍女们看见公主罕见地坐在妆台前发呆,既不梳妆,也不言语,只怔怔望着窗外渐白的天色。
辰时未到,赵玉宁已一身绯红劲装,策马出了公主府。
晨风凛冽,吹得她眼眶发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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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夜空下,靖安侯府西院的灯,也亮了整整三夜。
卫瑾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案上摊着兵书、账册、舆图,可他的目光却始终落在虚空某处。
窗外竹影摇曳,像极了那日校场上她绯红的身影。
每当他想说服自己“拒绝才是明智”,脑海里就会响起另一个声音——
“我会让你从此肆意张扬,不必隐藏。”
那么认真,那么炽热,像一道光,蛮横地照进他精心构筑的、晦暗而安全的伪装里。
第二日傍晚,他去了林府。
林清晏什么也没问,只沏了一壶茶。两人对坐半晌,卫瑾忽然哑声开口:“清晏,前日你说……若我不去,可会后悔。”
“你想明白了?”
“我想不明白。”卫瑾苦笑,“我只知道,这两天里,我每次想到‘从此不见她’,这里——”他指了指心口,“就像被人生生剜去一块。”
林清晏静默片刻,缓缓为他续茶:“瑾兄,你已有了答案。”
第三日,子时。
更鼓声刚过,卫瑾便推开房门。夜色深浓,他却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玄色劲装——与那日校场上一模一样。
他没有骑马,徒步穿过沉睡的京城长街。春风带着夜露的凉意,吹在脸上却压不住心头那股灼热。
他知道自己疯了——哪有人子时就赴约的?可他等不了了。
这三日的煎熬,像把钝刀子,一点点磨掉他所有理智的考量。
他只想见她。
只想告诉她:好。
城西校场在夜色中寂静无声。
卫瑾翻墙而入,落在空荡的演武场,四下张望,然后,他飞身落在墙根处的老槐树上,望着东方天际,等待黎明。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
每一刻都被无限拉长,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远处更夫隐约的梆子声,听见晨鸟第一声试探的啼鸣。
天光渐亮。
当第一缕曦光刺破云层时,他听见了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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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校场依旧空旷。
赵玉宁勒绳下马立于场边,目光一寸寸扫过青石板地、兵器架、远处的箭靶……没有那个玄色身影。
一刻钟过去了。
两刻钟。
朝阳完全跃出地平线,将校场照得一片金亮。鸟雀开始啁啾,远处街市传来隐隐人声。
他还是没来。
赵玉宁攥着缰绳的手指节泛白。一种混合着难堪、失望和恼怒的情绪涌上来,烧得她胸口发疼。
“卫瑾……”她咬牙低语,声音却带了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混蛋。”
她猛地调转马头,准备上马——
“公主好没耐心。”
那道懒洋洋的、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的老槐树上传来。
赵玉宁霍然回头。
只见卫瑾斜倚在高处的枝桠间,一袭玄色劲装,手里还拎着个小酒壶,正垂眸笑看着她。
晨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身上洒下斑驳光影,那双总是含笑的眼,此刻却清澈如洗,映着她错愕的脸。
“之前堵萧臻的时候一趟又一趟,怎么到我这里这么没耐心?”
他轻巧跃下,落地无声,一步步朝她走来,“都不能再多等一会儿?”
赵玉宁看着他走近,那股憋了三日的委屈和愤怒轰然爆发:“你爱来不来!”
她转身又要上马,手腕却被人从身后轻轻握住。
“放手!”她挣扎。
卫瑾非但没放,反而就着这个姿势,手臂一揽,从背后将她整个拥入怀中。
温热的胸膛贴上她的脊背,清冽的松墨气息混着淡淡酒香,瞬间将她笼罩。
赵玉宁浑身一僵。
“怎么不来。”卫瑾的声音贴在她耳畔响起,低沉而清晰,再没有半分戏谑,“我早就来了。”
他收紧了手臂,将她圈得更牢些,下巴轻抵在她发顶:
“我好不容易盼来了第三天,刚过了子时我就来了,在这儿等了一夜……生怕错过了你。”
赵玉宁所有挣扎的力道,在这一刻骤然消散。
她怔怔站着,任由他抱着,耳中嗡嗡作响。
子时就来了……等了一夜?
“你……骗人。”她声音闷在他胸口,带着不自觉的哽咽。
“骗你作甚?”卫瑾低笑,胸腔的震动清晰传来,“你看——”
他松开一只手,指向槐树下。
赵玉宁顺着他手指望去,这才看见树根处散落着几个空了的酒壶,还有一件折叠整齐的玄色披风。
“夜里冷,我喝了点酒暖身。”卫瑾的声音柔和下来,“数着更漏,看着星星,想着……你会不会不来,会不会改主意,会不会只是一时冲动。”
他顿了顿,将她转过身来,双手捧住她的脸,迫使她抬头看他。
四目相对。
赵玉宁看见他眼底细细的血丝,看见他下颌新生的青色胡茬,也看见那双总是漫不经心的眸子里,此刻盛满的、毫不掩饰的认真与温柔。
“赵玉宁,”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每个字都咬得清晰,“你那日说的话,可还作数?”
晨风吹过,扬起两人衣袂。
赵玉宁看着他,看着这个等了整整三日、等了一夜、此刻眼中只有自己的男子,心中那片荒原,忽然有什么破土而出,疯狂生长。
“作数。”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坚定如铁,“每一句,都作数。”
卫瑾笑了。
那笑容不再有半分伪装,明亮得晃眼。他低头,额头轻轻抵住她的,呼吸相闻:
“那好。从今日起,我卫瑾这条命、这颗心、往后所有肆意张扬或藏锋敛芒,都交给你了。”
晨光正好落在他脸上,照亮他眼底的血丝,也照亮那份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他退开半步,单膝跪地。
玄衣垂落在地,沾上尘土。他仰头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如金石掷地:
“臣卫瑾,愿尚公主,此生不负。”
不是“答应”,不是“同意”,而是“愿”——心甘情愿,求之不得。
赵玉宁眼眶一热,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她伸手拽他:“起来……谁要你跪!”
卫瑾握住她的手,起身,却未松开。他看着她哭花的脸,忽然笑了,用拇指轻轻擦去她的泪痕:“哭什么?该笑才是。”
“我、我高兴……”她抽噎着,却真咧嘴笑了起来,又哭又笑,狼狈得要命。
卫瑾却仍握着她的手不放:“公主还没说,愿不愿意收下臣这份厚礼?”
赵玉宁又哭又笑,用力捶他肩膀:“你都等了一夜了,还问!”
“想听你亲口说。”卫瑾执拗地看着她。
晨光愈发明亮,校场四周不知何时聚了几只早起的麻雀,叽叽喳喳,仿佛在旁证这一幕。
赵玉宁深吸一口气,抹掉眼泪,扬起下巴,露出公主的骄傲:
“本公主允了。”
顿了顿,她看着他眼底漾开的笑意,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羞赧,却又无比清晰:
“从今往后,你是我赵玉宁的驸马。不必再藏,不必再让,我要所有人看见——我的卫瑾,本就是这京城最耀眼的人物。”
话音落地,卫瑾猛地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住。
这个拥抱,没有任何试探,没有半分保留。是两颗终于坦诚相见的心,在晨光中紧紧相贴。
“赵玉宁,”他在她耳边低语,“谢谢你。”
谢谢你看见伪装下的我。
谢谢你给我不必隐藏的勇气。
谢谢你……选择我。
远处宫墙的钟声悠悠响起,辰正时刻,京城彻底苏醒。
而校场这一角,一个拥抱,一句誓言,改写了两个人的余生。
不知过了多久,赵玉宁才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睛红红地问:“那你现在……还想听我叫你吗?”
卫瑾挑眉:“叫什么?”
“就是……那日你让我叫的。”赵玉宁脸颊微红。
卫瑾眼底闪过笑意,凑近她耳畔,用气音轻轻道:
“玉宁妹妹?你想叫我什么?”
赵玉宁耳根唰地通红,伸手就要打他,却被他捉住手腕。
“或者……”卫瑾笑意更深,目光灼灼,“叫夫君也行。”
“你……得寸进尺!”赵玉宁羞恼,却挣不开他的手。
卫瑾笑着将她搂紧,望向天边愈升愈高的朝阳:
“日子还长,公主慢慢习惯。”
曾经孤独、伪装的心,在这个平凡的早晨,终于找到了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