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老夫人这一“静”,便静到了晚膳时分。
陶嬷嬷前来请她用膳,却发现她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似乎睡着了,但眉头紧锁,呼吸略显急促,脸色也有些异样的潮红。
陶嬷嬷轻声唤了几句,老夫人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并未清醒。
陶嬷嬷心道不好,伸手一探老夫人的额头,竟是滚烫!
她吓了一跳,连忙吩咐小丫鬟快去请府医,自己则小心地扶老夫人躺下,盖好被子,用温水浸湿了帕子敷在她额上。
恰在此时,萧夫人因晚间惯例来给婆母请安,走了进来。
见屋内气氛不对,陶嬷嬷一脸焦急,婆母躺在榻上似是昏睡,她连忙上前:“母亲这是怎么了?”
陶嬷嬷忙回道:“夫人,老夫人似是感染了风寒,有些发热,老奴已让人去请府医了。”
萧夫人坐到榻边,看着婆母潮红的脸颊和紧蹙的眉头,心中担忧,不由握住她露在被子外的手,轻声唤道:“母亲?”
或许是感受到了熟悉的触碰,或许是高烧使得意识模糊,萧老夫人猛地反手紧紧抓住了萧夫人的手,力道之大,让萧夫人微微吃痛。
她双目未睁,嘴唇却急促地翕动着,发出模糊而痛苦的呓语:
“绝儿……绝儿……”
萧夫人一怔,以为婆母是思念远在北疆的丈夫所致,心中酸软,正想柔声安慰几句,却听到婆母又断断续续地说道:
“娘……娘对不起你啊……绝儿……”
对不起?萧夫人心中诧异,婆母为何会突然说对不起将军?她待将军如珠如宝,将军也极为孝顺,何来对不起一说?
还未等她想明白,萧老夫人仿佛陷入了更深的梦魇,声音变得更加破碎而急切,带着浓重的哭腔:
“臻儿……我的臻儿……你在哪儿……我找你找得好苦啊……臻儿!”
“臻儿?”
萧夫人彻底愣住了。她从未听说过“臻儿”这个名字。
是哪个亲戚家的孩子吗?还是……婆母年轻时故交的子嗣?
可看婆母这悲痛欲绝、仿佛丢失了至宝般的呼唤,绝不仅仅是寻常的牵挂。
她抬头看向一旁的陶嬷嬷,却见陶嬷嬷眼神闪烁,迅速低下头,避开了她的视线,只含糊道:“夫人,老夫人这是烧糊涂了,在说胡话呢……”
萧夫人心中疑窦顿生。陶嬷嬷是婆母的心腹,几乎知晓婆母所有的事情,她这反应,明显是知道内情却不愿多说。
这个“臻儿”……究竟是谁?为何会让婆母在病中如此失态痛悔?又为何连陶嬷嬷都要刻意隐瞒?
就在这时,府医匆匆赶到,打断了萧夫人的思绪。她只得暂时压下满腹疑问,起身让开位置,让府医为婆母诊治。
府医仔细诊脉后,说是郁结于心,又偶感风寒,加之年事已高,这才引发急热,开了方子,叮嘱要好生静养,切勿再忧思过度。
这一夜,镇北将军府的上房灯火未熄。
萧夫人亲自守在婆母榻前,看着府医施针用药,又看着婆母在汤药的作用下沉沉昏睡,但那紧蹙的眉头和偶尔溢出的、带着泣音的“臻儿”二字,如同细密的针,一下下刺在萧夫人的心上。
她嫁入萧家三十余载,与婆母相处和睦,深知婆母为人刚强明理,将门风看得极重,对独子萧绝更是倾注了全部心血。
她从未听过“臻儿”这个名字,更无法理解,究竟是什么样的事,能让一向坚韧的婆母在病中流露出如此深切的悔恨与痛苦,甚至说出“对不起绝儿”这样的话。
陶嬷嬷的闪烁其词更是加重了她的疑心。这老奴是婆母从娘家带过来的,最是忠心不过,连她都三缄其口,此事定然非同小可。
萧夫人心中有无数疑问盘旋,却无法问出口。
婆母尚在病中,神志不清,她不能在这个时候追问。
夫君萧绝远在北疆,军务繁忙,且性情刚烈,此事若贸然去信询问,不知会引发何等后果。
她独自坐在床前的绣墩上,看着跳跃的烛火,心中一片纷乱。
“臻儿……究竟是谁?”她低声自语。是婆母早夭的孩儿?可夫君是独子,并未听说有其他兄弟姊妹。是族中过继未成的子侄?似乎也不至于让婆母如此。还是……与夫君有关?
一个隐隐约约、让她心头莫名一紧的念头浮上心头——莫非,是夫君……
这个想法让她呼吸一窒,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不,不会的。绝哥不是那样的人。他虽常年征战在外,但对自己,对家庭,向来是全心全意。
成婚多年来,他身边连个通房侍妾都无,即使自己伤了身子,无所出,想给他纳房妾室他都不愿,又怎会……
萧夫人心乱如麻。她知道,她必须弄清楚这个“臻儿”的来历,这关系到婆母的心结,也可能关系到将军府的安稳。
直接问婆母和陶嬷嬷显然行不通。夫君远水解不了近渴。她需要从别处寻找线索。
忽然,她想起了今日婆母是和外甥卫瑾一同去的护国寺。瑾儿那孩子,心思活络,消息灵通,又是婆母最疼爱的外孙……
今日之事,会不会与他有关?他是否知道些什么?
但瑾儿毕竟是晚辈,自己作为舅母,有些话不便直接追问。
她沉吟片刻,心中有了计较。卫瑾的母亲,也就是她的姑姐、靖安侯夫人,或许是个突破口。
姑姐是婆母的亲生女儿,与婆母最为亲近,或许会知晓一些陈年旧事。而且姑姐性子爽利,与自己关系也算和睦,由她出面打听,最为合适不过。
想到这里,萧夫人心下稍定。她看了一眼榻上呼吸渐渐平稳的婆母,替她掖了掖被角,吩咐陶嬷嬷和心腹丫鬟好生守着,若有变化立刻回禀,自己则起身回到了房中。
她并未立刻休息,而是走到书案前,铺开信笺,斟酌着词句,给靖安侯夫人写了一封简短的信。
信中并未直接提及“臻儿”或婆母病中呓语之事,只说是婆母近日思念将军,心情郁结,又偶感风寒病倒了,自己心中担忧,想请姑姐得空过府一叙,陪婆母说说话,宽宽心。
写完信,她用火漆封好,交给贴身嬷嬷:“明日一早,务必亲自送到靖安侯夫人手上。”
嬷嬷领命而去。
萧夫人这才感到一阵疲惫袭来。
她揉了揉眉心,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夜风涌入,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许。
她不知道这封信是否能解开她心中的谜团,也不知道那个名为“臻儿”的存在,究竟会给将军府带来怎样的波澜。
但她知道,作为将军府的女主人,在夫君不在的时候,她必须照顾好母亲,稳住这个家。
这一夜,对许多人而言,注定漫长。
萧老夫人在病痛与梦魇中挣扎;萧夫人在担忧与猜测中无法安眠;而远在林家小院的云疏,或许正沉浸在为公子祈福后的宁静中,丝毫不知,自己的名字,正以一种他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闯入了一个与他命运休戚相关的、显赫家族的隐秘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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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色刚亮,靖安侯夫人便收到了弟妹萧夫人的信。
听闻母亲抱恙,她心中焦急,匆匆打理了府中事务,便乘着马车赶到了镇北将军府。
她先去了萧老夫人的院落探望。
经过一夜的汤药调理和休息,萧老夫人的高热已退去大半,但神色依旧憔悴,精神不济,见到女儿来了,也只是勉强笑了笑,说了几句“无妨,老毛病了”,便又恹恹地合眼休息,显然不想多言。
靖安侯夫人见母亲确实需要静养,不便多扰,叮嘱了陶嬷嬷和下人好生伺候,便与萧夫人一同到了外间暖阁说话。
“母亲这是怎么了?昨日我听瑾儿说接她去寺里上香时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病倒了?”
靖安侯夫人拉着萧夫人的手,关切地问道,眉宇间带着真切的担忧。
萧夫人叹了口气,将昨日老夫人回来后就精神不济、夜里突发高热的事情说了,略去了那些令人心惊的呓语,只道:
“许是路上受了风,加之近来思念将军,心中郁结,这才病来如山倒。”
靖安侯夫人闻言,也叹了口气:“母亲年纪大了,确是越发牵挂绝弟了。”
她拍了拍萧夫人的手,“辛苦你了,弟妹,绝弟不在家,里里外外都要你操持。”
两人说了会儿体己话,萧夫人见时机差不多,便状似无意地、用极其隐晦的方式试探道:
“姐姐,昨日母亲病中,似乎……念叨了一个名字,听着像是‘臻儿’?我入府晚,也不知是哪位亲戚家的孩子,竟让母亲如此挂心?”
她语气轻松,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靖安侯夫人闻言,脸上却露出了明显的茫然之色,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肯定地摇头道:
“臻儿?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娘家或是父亲那边,似乎也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子侄。会不会是母亲烧糊涂了,说错了?或是梦里见到了故人?”
她神色自然,不似作伪,显然对这个名字一无所知。
萧夫人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情,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落空了。
连姑姐都不知道,看来这个“臻儿”知晓内情的人恐怕极少,或许……真的只有婆母和贴身的陶嬷嬷清楚。
既然姑姐这里问不出什么,萧夫人也不再提及,顺势将话题引开,聊起了京中趣事和孩子们的前程。
靖安侯夫人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叮嘱萧夫人好生照顾母亲,若有需要随时派人去侯府知会。
送走靖安侯夫人,萧夫人独自站在廊下,微凉的春风吹拂着她的面颊。
她望着庭院中初绽的新蕊,心中的疑团并未完全消散,但姑姐那般肯定的否认,让她暂时按下了继续深究的念头。
“或许……真是我多想了吧。”她轻声自语,转身回了屋内,将那份不安暂时埋藏心底,只盼婆母早日康复,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