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卫侯爷的亲笔书信安排下,拜见周老的日子很快定了下来。
赴约这日,林清晏依旧是那身半新的靛蓝直裰,干净整洁,以示尊敬却不显谄媚。
云疏则是一贯的利落短打,沉默地跟在林清晏身后,如同最忠诚的影子。
卫瑾早早便在周府门外等候,见他们到来,迎上前低声道:
“周老喜静,不尚虚礼,林兄只管以平常心应对便可。”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一旁紧绷着脸的云疏,唇角微勾。
周府位于京城西隅一处清幽之地,白墙黛瓦,门庭并不显赫,却自有一股书香门第的沉静气度,与靖安侯府的富贵雍容截然不同。
此处远离市井喧嚣,唯有门前两棵虬枝盘曲的古松,昭示着主人不凡的品性与岁月沉淀的底蕴。
这便是致仕翰林院掌院学士周老的居所。
递上名帖不久,一位衣着整洁、神色平和的老仆便开了门,引他们入内。
宅邸内部亦是简朴非常,不见丝毫奢华,唯有满庭的书香与墨韵扑面而来。
穿过几重安静的院落,来到一处遍植修竹的小院,院中有一间敞轩,竹帘半卷,隐约可见一位须发皆白、身着葛布长袍的老者正坐在轩中煮茶,气度沉静,不怒自威。
他面容清癯,目光却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人心。
那便是曾官至翰林院掌院、桃李满天下的周老了。
林清晏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步履沉稳地走上前,在距离老者五步之遥处停下,深深一揖,声音清朗而不失恭敬:“后学晚辈林清晏,拜见周老先生。”
周老并未立刻回应,只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林清晏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
那目光并不严厉,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阅人无数后形成的无形威压,仿佛在掂量着眼前这年轻人的斤两。
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侍立在远处的云疏,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手心微微沁出薄汗。
半晌,周老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苍老,却异常清晰:
“靖安侯府递来的帖子,说是今科解元,清远林清晏?”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正是晚辈。”林清晏不卑不亢,姿态依旧保持着行礼的谦逊。
“嗯。”周老微微颔首,目光如古井无波,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淡淡道:“进来吧。”
林清晏依言步入敞轩,云疏和卫瑾则默契地留在了轩外廊下。
云疏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林清晏的背影,直到他跪坐在周老对面的蒲团上,这才微微垂下眼,但紧抿的唇线和微微前倾的身体,无不泄露着他内心的紧张与担忧。
公子才华自是毋庸置疑,但这位周老气势如此迫人,万一……
卫瑾瞧着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觉得有趣,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软?
他踱步到云疏身侧,靠在朱红的廊柱上,摇着折扇,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闲闲开口:
“放宽心,云兄。周老虽严,却最是惜才。林兄那般人物,便是我这不通文墨的看了都欢喜,何况周老这等慧眼识珠之人?”
云疏闻言,侧头看了卫瑾一眼,对上他带着笑意的眸子,紧绷的神色稍缓,低声道:“多谢卫公子。”他知道卫瑾是在安慰他。
卫瑾看着他依旧紧握的拳,忽然道:“你我虽相识不久,但我卫瑾交朋友,向来不问出身,只看眼缘。
我虚长你几岁,若你不嫌弃,以后便唤我一声‘卫大哥’如何?总比‘卫公子’听着亲近些。”
他这话说得随意,眼神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认真和探究。
云疏微微一怔。卫瑾是侯府世子,身份何等尊贵,竟愿与他一个来历不明的“随从”兄弟相称?
他心中掠过一丝诧异,但见卫瑾神色坦然,并非玩笑,便也按下心中疑虑,拱手道:“卫公子厚爱,云疏不敢……”
“诶,有什么敢不敢的。”卫瑾用扇子轻轻压了下他的手臂,打断道,“就这么说定了。以后我叫你云疏,你唤我卫大哥,显得咱们亲近。”
他这般自作主张,却并不让人反感,反而有种世家子弟特有的、让人难以拒绝的亲和力。
云疏看着他不容置疑的笑容,沉默片刻,终是低声唤了一句:“……卫大哥。”
卫瑾眼中笑意更深,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将目光投向敞轩之内。
而轩内的考校,此刻已悄然开始。
周老并未寒暄,直接进入了正题,如同一位严谨的考官:“《春秋》微言大义,世人多论尊王攘夷,你以为,其核心何在?”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经义问题,而是直指治学根本。
林清晏略一沉吟,并未急于引经据典,而是沉静答道:
“回先生,晚辈浅见,《春秋》核心,在于一个‘正’字。正名分,正纲常,正人心。尊者正其位,卑者守其分,内外有别,华夷之辨亦是‘正’之延伸。
然此‘正’,非僵化不变之礼法,而是维系世道人心、社稷安稳之根本准则。故孟子云: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他没有堆砌辞藻,而是直指核心,并引出了孟子的评价作为佐证,见解清晰,逻辑分明。
周老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欣赏,不置可否,继续问道:
“近闻西北边患又起,若以策论论之,当以何策为先?屯田?征伐?亦或是和亲纳贡?”
这个问题更是尖锐,直接关联时政。
林清晏神色不变,从容道:“晚辈以为,三者皆非根本。
屯田为固本,征伐为震慑,和亲纳贡为缓兵,皆属术之层面。
策之根本,在于强内政,明赏罚,蓄国力。内政修明,则粮饷充足,兵甲锋利;赏罚分明,则将士用命,人才辈出;国力强盛,则外敌自惧,不敢轻犯。
届时,或屯田,或征伐,或羁縻,方可游刃有余,主动权在我,而非受制于人。”
他没有给出一个简单的答案,而是从战略高度分析了问题的本质,强调了内政的决定性作用,格局宏大,思路清晰。
周老抚须的手指微微停顿,看向林清晏的目光多了几分认真。
他又接连问了几个问题,涉及经史子集、时政策论,甚至包括一些看似偏僻的典故考据。
林清晏皆能应对自如,引经据典信手拈来,见解精辟独到,所言往往能切中肯綮,且言辞谦逊,每每言及前辈观点,必称“某先贤以为”,毫无少年得志的轻狂。
对于自己不确定之处,便坦然言明“晚辈于此尚有疑惑,不敢妄言”,治学态度严谨。
从《春秋》微言大义,到《礼记》典章制度,再到时政策论,周老的问题越来越深,林清晏的对答却始终从容不迫,展现出极为扎实的学问功底和超越年龄的睿智洞察。
一番考校下来,周老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几不可查的笑意。
他看着林清晏,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后生可畏,此言不虚。解元之名,你当之无愧。”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不过,读书人,学问在其次,心性为上。老夫观你,才思敏捷,见识不凡,更难得的是眉宇间有正气,言辞中存敬畏,不骄不躁,不卑不亢。此点,尤为可贵。”
这话,隐隐与远方林父那“爱民如子、不求功名利禄”的为官之道遥相呼应。林清晏心中一动,肃然起敬。
最后,周老缓声问道:“老夫听闻,令尊曾任清远县令,是一位爱民如子的好官。你既读圣贤书,又出身官宦之家,以为为官之道,首要为何?”
这个问题,已然超出了单纯学问的考校,触及了心性与志向。
林清晏神色一肃,起身,对着周老再次深深一揖,然后抬头,目光清正,朗声答道:
“回先生,学生以为,为官之道,首在‘心性’二字。读书人,学问固然是立身之本,然若无赤子之心,无为民之志,则学问愈深,或恐为害愈烈。
家父常教诲,为官一任,当上不负君恩,下不愧黎民。学生虽不才,亦不敢忘怀,愿以毕生所学,求索一条利国利民之路,虽九死其犹未悔。”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不仅回答了周老的问题,更隐隐呼应了周老一生所秉持的“文以载道”、“学以致用”的理念,也将父亲林文正的为官风骨坦然呈现。
周老静静地听着,浑浊却锐利的眼睛久久注视着林清晏,仿佛要透过他的皮囊,看清他内在的灵魂。
敞轩内外,一片寂静,连廊下的卫瑾和云疏都屏住了呼吸。
良久,周老缓缓抚须,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清晰的笑容,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带着欣慰与期许。
“好,好一个‘心性为上’,好一个‘勿忘为民之志’。”周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林清晏,你,很好。”
他顿了顿,郑重道:“老夫晚年,本已无意再收弟子。然,见你才学出众,心性纯良,更难得的是有此赤子之心与报国之志,不忍明珠蒙尘。
你若愿意,老夫便收你为关门弟子,望你日后能坚守本心,不负所学,成为国之栋梁。”
林清晏闻言,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感佩。
他撩起衣袍,端端正正地跪在周老面前,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声音清晰而坚定:
“学生林清晏,拜见恩师!定当谨遵师训,刻苦向学,永葆赤子之心,不忘为民之志!”
看着轩内那郑重叩拜的身影,廊下的云疏,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开,一股巨大的喜悦和骄傲涌上心头,眼眶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热。
公子他……做到了!
卫瑾也露出了由衷的笑容,他侧头看向身旁明显松了口气的云疏,用扇子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低笑道:
“看,我说什么来着?这下总该放心了吧,云疏弟弟?”
云疏这次没有反驳,只是望着轩内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用力地点了点头。
阳光透过竹帘,洒在庭院之中,也照亮了他眼中那与有荣焉的璀璨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