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外的喧嚣与狂热,如同潮水般涌来,又随着他们的离开而逐渐退去。
无数或羡慕、或嫉妒、或想要攀附结交的目光与声音试图包围新科解元。
但林清晏只是从容而坚定地护着情绪尚未完全平复的云疏,以“需先向家中报喜”为由,婉拒了所有即刻的邀约与恭贺,穿过拥挤的人潮,朝着他们那处宁静小院的方向走去。
他的手始终紧紧握着云疏的手,那力道带着安抚,也带着一种无声的宣告。
云疏跟在他身侧,眼眶依旧有些红肿,但情绪已经慢慢稳定下来,只是心脏依旧被一种过于饱满的、混杂着巨大喜悦和些许不真实感的情绪充斥着,让他有些晕乎乎的。
他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更多的是落在身旁光芒万丈的公子身上,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更加挺直了背脊,下意识地想要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不能给公子丢脸。
直到推开那扇熟悉的黑漆木门,将外界的纷扰彻底隔绝,云疏才仿佛真正松了一口气。
小院里,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一切依旧是他们离开时的模样,安静,朴素,却充满了让人心安的归属感。
“总算……清净了。”林清晏轻轻阖上门,将外界的纷扰彻底隔绝。
他转过身,看着依旧眼眶微红、神情还有些怔忪的云疏,不禁莞尔,伸手用指腹轻轻蹭了蹭他湿润的眼角,“还在回味?”
云疏有些不好意思地偏了偏头,低声道:“我就是……太高兴了。”
林清晏没有立刻做什么,只是在这在静谧的院中,将云疏轻轻拥入怀中。
这一次,没有旁人的目光,只有彼此。
“现在,感觉真实了吗?”林清晏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温柔的笑意。
云疏将脸埋在他肩头,用力地点了点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公子的体温,公子身上熟悉的清冽气息,还有这方只属于他们的小天地,终于让那如同踩在云端般的感觉落到了实处。
“我们……真的中了?还是解元?”他忍不住抬起头,又问了一遍,像是要再次确认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林清晏被他这罕见的、带着点傻气的追问逗笑了,指尖轻轻刮过他还有些湿润的眼角,肯定地道:
“真的。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林清晏,今科解元。”
他看着云疏瞬间又亮起来的眸子,补充道,“这里面,有阿疏你一大半的功劳。”
云疏连忙摇头:“是公子自己才学……”
“没有你,我未必能心无旁骛,坚持至今。”林清晏打断他,语气认真,不容置疑。
他牵着云疏的手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下,“所以,现在有一件要紧事,需得你我一同完成。”
“公子请吩咐。”云疏立刻正色道。
林清晏看着他,眼中含着期待与郑重:“我们一起,给父亲母亲写家书,报喜。”
“我们一起”这四个字,让云疏的心尖微微一颤。他明白公子的意思,这不仅是报喜,更是要将他的存在,以一种更正式的方式,呈现在远方的老爷和夫人面前。
“我去准备笔墨!”云疏立刻起身,动作比平时更快了几分,带着一种被需要的雀跃和郑重其事。
他快步走进书房,取出最好的宣纸,仔细地在书桌上铺平,用白玉镇纸压好。
然后又取出公子常用的那方歙砚,注入清水,拿起那锭松烟墨,开始沉稳而均匀地研磨起来。
这是他做惯了的事情,此刻做来,却感觉意义格外不同。
那墨锭在砚台上划出黑色的圆圈,沙沙作响,如同他此刻无法完全平静的心潮。
林清晏净了手,走到书桌后坐下,看着云疏专注研墨的侧影,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和依旧微红的耳根,心中一片温软。
他提起那支狼毫笔,在砚台中饱蘸浓墨,笔尖在宣纸上方微微停顿,似在酝酿。
云疏屏息看着,只见公子落笔,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父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开篇是标准的家书格式,言辞恭敬。
“儿清晏,于京城遥叩金安。秋风送爽,丹桂飘香,唯愿二老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先是例行的问候与牵挂,笔触温和。
接着,笔锋微微一转,墨迹似乎都带上了几分飞扬之气:“今科秋闱,已于今日放榜。儿幸不辱命,蒙皇恩浩荡,主考官明鉴,忝列一甲第一名,得中解元。”
写到这里,林清晏的唇角不自觉地上扬,他能想象到父母看到此处时,该是何等的欣慰与开怀。
他继续写道:“捷报传来,儿心潮澎湃,然深知此非儿一人之功。皆因父亲往日教诲,母亲悉心抚育,方有儿今日寸进。”
写完了功名与对父母的感恩,林清晏的笔停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正默默为他添换新茶的云疏。云疏接触到他的目光,动作微微一顿,有些不解。
林清晏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意,然后再次垂眸,落笔。
这一次,他的笔触变得愈发细腻、深情,书写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了精心的斟酌:
“然,儿于京城,能心无挂碍,潜心向学,全赖云疏悉心照料,竭力护持。
自抵京以来,饮食起居,琐碎杂务,皆由他一力承担,无微不至。
儿每夜苦读至深,总有热茶暖汤在手边;衣衫鞋袜,永远洁净齐整;院落虽小,亦被他打理得如同家中般温馨安宁。”
云疏添茶的手僵在了半空。他愣愣地看着公子笔下流淌出的字句,那些在他看来只是本分、微不足道的小事,竟被公子如此清晰、如此郑重地一一记录。
“尤记得备考前夕,儿心绪不宁,是云疏于月下相伴,默默守护,以赤诚之心宽慰儿怀。秋闱之日,人潮汹涌,他更是不眠不休,护持左右,寸步不离。”
林清晏的笔尖蘸满了情感,继续写道:“及至榜文张贴,儿名位列于一甲之首时,云疏……”
他写到这里,似乎想起了当时的情景,眼中泛起柔软的笑意,“……欣喜若狂,情难自抑,竟至喜极而泣,泪落沾襟。其情其景,真挚纯粹,令儿动容不已,亦深感愧疚。儿之功名,半属父母养育之恩,半属云疏护持之义。”
他看到云疏因他提及“喜极而泣”而瞬间爆红的脸颊和几乎要将头埋到胸口的样子,不由低笑出声,却依旧坚持写完:
“云疏虽不言,然其忠心赤诚,天地可鉴。儿视之,早已非仆从,乃是患难与共、性命相托之挚友,更是……(此处笔锋微滞,墨迹稍润,终究将更逾矩的情感化为更含蓄的表达)更是儿此生不可或缺之人。”
最后,他才再次收敛心神,写到对未来的安排,会按时参加鹿鸣宴,并安心准备来年春闱,请父母保重身体,勿要挂念等等。
洋洋洒洒,数页家书,关乎功名的喜悦不过寥寥数语,大量的篇幅,却都在细数云疏的付出。
字里行间充盈着难以掩饰的深情与感激,将云疏的地位,明确而坚定地放在了与功名同等、甚至更为贴近内心的位置。
林清晏写完最后一句,搁下笔,轻轻吹干纸上的墨迹。
他抬起头,便看到云疏怔怔地望着那封家书,眼圈泛红,嘴唇微抿,一副感动到无以复加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模样。
“怎么了?”林清晏明知故问,声音里带着笑意。
云疏站在那里,手里还捧着微凉的茶壶,眼眶不知何时又湿润了。
他不是委屈,而是被一种巨大的、从未敢奢望过的幸福感冲击得不知所措。
公子将他那些微不足道的付出看得如此之重,甚至郑重其事地写入家书,告知远方的老爷夫人……这比中了举人,更让他觉得心脏酸胀,暖流奔涌。
“傻站着做什么?”林清晏走到他面前,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他眼角又将溢出的湿意,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云疏慌忙低下头,掩饰性地拿起茶壶为他续水,声音有些哽咽:“没……公子写得……太细致了。我做的那些,都是应该的……”
“在我这里,没有什么‘应该’。”林清晏接过他递来的茶杯,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手指,带来一阵微小的战栗。
他的目光温和而坚定,“阿疏,你的好,我都记得。也该让父亲母亲知道,他们的儿子能取得今日微末成绩,离不开你的守护。”
他用了“守护”这个词,而非“伺候”或“照顾”。
云疏的心尖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过,酸涩与甜蜜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了回去,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林清晏看着他这副隐忍感动的模样,心中一片柔软。
他将写好的家书仔细折叠好,装入信封,用火漆封缄。做完这一切,他才站起身,走到云疏面前。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安慰或感谢的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将云疏拥入怀中,拍了拍他的后背。
这个拥抱,无关情欲,充满了肯定、感激与无声的承诺。
窗外,秋光正好。院内,墨香未散。
这封即将寄往江南的家书,承载的不仅仅是金榜题名的喜讯,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关于陪伴、守护与深情的见证。
它穿越千山万水,最终抵达的,不仅是林氏夫妇的手中,更是直抵云疏那颗从未敢奢求过多、却已然被温柔填满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