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他们那处租住的小院,推开那扇熟悉的黑漆木门,仿佛将贡院外所有的喧嚣、疲惫与世间的纷扰彻底关在了身后。
小院里,槐树依旧投下清凉的绿荫,墙角的花圃安静地等待着,一切如旧,却因为归来的人而充满了安宁的气息。
一进院门,林清晏的目光就再次锁在云疏那张写满憔悴的脸上,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着,闷闷地疼。
他二话不说,直接握住云疏的手腕,将他带到院中的石凳旁,力道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
“在这里等着,不许动。”林清晏的语气带着罕见的强硬,眼神里却满是挥之不去的心疼。
云疏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公子,你刚考完,需要休息,这些琐事我来……”
“听话!”林清晏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力度,“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和照顾,而不是再操心任何事。”
他看着云疏苍白干裂的唇,眉头紧锁,“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比我这个在号舍里熬了三日的人还要狼狈。”
说完,他不再给云疏争辩的机会,转身便径直走向了那间小小的厨房。
厨房里,林清晏看着灶台、水缸和米瓮,动作明显有些生疏。
他出身县令之家,虽非大富大贵,但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何曾做过这些烧火煮饭的粗活?
他先是试着生火,弄了几次才将柴火点燃,烟雾呛得他轻咳了几声。又去水缸舀水,差点打翻了水瓢。
但他没有丝毫的不耐和放弃,眼神专注而坚持,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重要的仪式。
他先烧了一锅热水。等待水开的间隙,他找出干净的布巾,又去屋里取了自己平日里用的、带着淡雅皂角香的面盆。
热水“咕嘟咕嘟”地滚了,蒸汽氤氲,模糊了他清俊的侧脸。
他小心地将热水兑入凉水,用手背试了试温度,觉得合适了,才将布巾浸入温水中,充分浸湿,然后用力拧干,只剩下湿润的热气。
他端着盆,拿着布巾,走到依旧僵坐在石凳上的云疏面前。
“公子,真的我自己可以……”云疏看着他亲自做这些,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无措,伸手想去接那布巾。
林清晏却避开了他的手。他弯下腰,与坐着的云疏平视,目光柔和却坚定:
“阿疏,看着我。”他轻声说,“让我照顾你一次,好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还有浓浓的心疼。
云疏所有拒绝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
他怔怔地看着林清晏近在咫尺的、带着倦意却依旧温柔的眼眸,最终,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得到他的默许,林清晏的唇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
他直起身,将温热的布巾展开,动作极其轻柔地覆上云疏的脸。
温热的湿意瞬间包裹住皮肤,驱散了连日来的风尘与疲惫。
云疏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林清晏的指尖隔着柔软的布巾,轻轻地、仔细地擦拭着他的额头,拂去积攒的尘土;擦拭过他的眼睑,掠过他高挺的鼻梁,最后停留在他干裂起皮的唇瓣上,格外小心地、反复地沾湿、软化那令人心疼的痕迹。
他放下布巾,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抚过那粗糙的唇纹,眸色深沉如墨,里面翻涌着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
“怎么……就不知道照顾好自己……”他低声呢喃,像是责备,又像是无比痛心的自语。
他的动作是那样的小心翼翼,充满了珍视,云疏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和轻柔的力道,能闻到他身上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清冽气息混合着皂角的淡香。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暖流交织着,冲击着他的心房,让他鼻尖发酸,眼眶发热。
擦拭完脸颊和脖颈,林清晏将布巾重新在温水中洗过拧干,然后自然地拉起云疏的手,仔细地擦拭着他的每一根手指,连指缝都不放过。
那双手,因为常年习武和这三日或许无意识的紧握,带着薄茧,甚至有些地方磨破了皮。
林清晏的指尖抚过那些细小的伤口,动作更加轻柔,眼中满是疼惜。
“好了,脸和手总算干净了些。”林清晏直起身,将水倒掉,看着云疏虽然依旧疲惫,但总算清爽了许多的面容,心里稍稍好受了一点。
接着,他又回到了厨房。
这次,他是去熬粥。他将米淘洗干净,放入锅中,加入适量的水,然后守在灶台前,看着火候。
他不时用勺子轻轻搅动,防止粘锅,神情专注得如同在研读圣贤书。
粥香渐渐弥漫开来,萦绕在小院中。
当林清晏端着一碗熬得恰到好处、米粒软烂、热气腾腾的白粥走出来时,云疏几乎要看呆了。
公子竟然……真的为他下厨了。
“来,趁热喝点。”林清晏将粥碗放在石桌上,自己也在旁边的石凳坐下,拿起勺子,舀起一勺,仔细地吹了吹,确认不烫了,才递到云疏唇边。
“公子,我……我自己来。”云疏看着递到嘴边的勺子,脸颊微热,伸手想去接碗。
林清晏却避开了他的手,执拗地举着勺子,目光柔和地看着他:“让我喂你。”
他的眼神里有着不容拒绝的温柔。云疏与他对视片刻,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他微微张开嘴,接受了那勺温热的粥。
白粥并无特别的味道,只有米粒本身的清香和甘甜。
但云疏却觉得,这比他吃过的任何山珍海味都要美味。
一口热粥下肚,空悬了三日、仿佛浸在冰水里的胃,瞬间被一股强大的暖意包裹,那暖流迅速流向四肢百骸,驱散了所有的寒意和虚弱。
林清晏一勺一勺,耐心而专注地喂着。云疏也一口一口,安静而顺从地吃着。
两人都没有说话,院子里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微声响,和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林清晏看着云疏脸上终于恢复了一点血色,心下稍安。
他拿起旁边晾着的温水,递到云疏手中:“喝点水。”
云疏接过,慢慢喝了几口。
“现在,”林清晏站起身,再次握住云疏的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强硬,却带着更深的温柔,“跟我去睡觉。”
他拉着云疏走进自己的卧室。阳光透过新糊的窗纸照进来,室内明亮而温暖,床铺被云疏之前收拾得整洁干净。
林清晏直接将云疏带到床边,命令道:“躺下。”
云疏看着他,犹豫了一下:“公子,你更需要休息,我……”
林清晏看出他的迟疑,轻声解释道:“我也累了,阿疏。但我需要确认你好好休息,我才能安心休息。”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而且……没有你在旁边,我睡得也不踏实。”
这话如同最有效的安抚剂,瞬间瓦解了云疏所有的顾虑。
他不再犹豫,脱去外衣和鞋袜,先躺到了床的内侧。
林清晏看着他躺好,这才吹熄了桌上的油灯,只留窗外透进的朦胧天光。
他也脱下外衫,在云疏身外侧躺下。
林清晏侧过身,面向云疏,仔细地替他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个易碎的梦。
他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依旧清晰地落在云疏脸上。
“睡吧,阿疏。”他低声说,声音带着催眠般的魔力,“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云疏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容颜,感受着他平稳的呼吸拂在自己脸上,听着他温柔的话语,连日来的焦虑、疲惫、以及强撑的精神,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
一种巨大而安心的困意如同温暖的潮水,迅速将他淹没。
他最后模糊地看了一眼林清晏守护的身影,沉重的眼皮缓缓合上,几乎是瞬间,呼吸就变得均匀而绵长,陷入了深沉无梦的睡眠之中。
林清晏却没有立刻睡着。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云疏沉睡的容颜,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宁静和满足。
他伸出手,极轻、极轻地,如同春风拂过柳梢,将云疏额前一丝被汗水濡湿的碎发拂开。
他的指尖流连在那消瘦却轮廓清晰的脸颊上,感受着那逐渐回升的体温,心底涌起无限的爱怜与酸楚。
他俯下身,在那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如羽毛般轻柔、却承载了千言万语的吻。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充满了无尽疼惜的语调,低低地呢喃道:
“傻阿疏……”
这三个字里,包含了多少未竟之言——有对他不顾一切守候的心疼,有对他深沉如海情意的动容,更有那矢志不渝、欲与君长相厮守的坚定承诺。
月光不知何时已悄悄爬上了窗棂,将清辉洒满房间,也温柔地笼罩着床上相拥而眠的两人。
窗外,京城依旧喧嚣,秋闱的余波尚未平息,但在这方小小的院落里,只有彼此依偎的呼吸声,和一片岁月静好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