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闱之日,京城贡院外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
天色未明,无数盏灯笼将这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却也照不清学子们脸上的复杂神色——
有踌躇满志,有紧张不安,有强自镇定,也有茫然无措。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力。
林清晏与云疏早早便到了。
云疏手里提着精心准备的考篮,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喧闹的人群,如同守护领地的头狼,为林清晏隔开一片相对安静的空间。
“东西都检查过了,笔墨纸砚、蜡烛清水、干粮……都齐备。”
云疏低声再次确认,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林清晏看着他如临大敌的模样,心头微软。
他接过考篮,指尖在云疏的手背上轻轻一按,温声道:“嗯,放心。不过是三日而已,很快便过去了。”
他的语气平和从容,仿佛只是去参加一场寻常的诗会,而非决定无数人命运的重大考试。
这份镇定也稍稍感染了云疏,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放松些。
贡院大门缓缓开启,沉重的吱呀声压过了人群的嘈杂。
官吏开始唱名,学子们排着长队,依次接受严苛的搜检,然后步入那象征着机遇与未知的龙门。
队伍缓慢前行。轮到林清晏时,他平静地将考篮递给差役,展开双臂配合检查。
一切妥当后,他接过考篮,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隔着攒动的人头,他的目光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那个始终紧盯着他的身影。
云疏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在混乱的人群中仿佛一座孤岛,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全然的信赖。
林清晏心头一暖,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极其清浅却无比安抚人心的微笑。
那笑容如同破开乌云的月光,瞬间驱散了云疏心头盘踞的些许阴霾。
他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等我。”
然后,他便转身,步履从容地踏入了贡院那深邃的大门,背影很快消失在影壁之后。
随着林清晏的身影消失,那扇沉重的大门再次缓缓闭合,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云疏一直紧绷的弦仿佛骤然松开,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巨大的空茫和……焦虑。
公子进去了。
接下来的三天两夜,他将独自在那个狭小的号舍里,与经义策论搏斗,与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压力抗衡。
而他,却只能在外面,无能为力地等待。
时间,突然变得无比缓慢而粘稠。
他寻了个人稍少些的角落,靠墙站着,目光死死盯着贡院那两扇紧闭的朱红大门,仿佛这样就能穿透厚重的门板,看到里面的情形。
周围的喧嚣、家属们的窃窃私语、小贩的叫卖声……一切都仿佛隔了一层纱,变得模糊不清。
他的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那扇门,和门内那个人。
第一日,在度日如年的焦灼中缓慢爬过。云疏几乎是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只是固执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望夫石。
第二日下午,就在云疏觉得自己的神经快要被这无尽的等待拉断时,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的熟悉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哟,云兄,你这是打算把这贡院大门给望穿啊?”
云疏猛地回神,侧头看去,只见卫瑾不知何时摇着那把标志性的泥金折扇,优哉游哉地站在了他身旁,脸上带着他那惯有的、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笑容。
“卫公子。”云疏收敛心神,微微颔首致意,语气依旧平淡,但紧绷的肩线几不可查地放松了一瞬。
卫瑾打量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和干涸的嘴唇,啧啧两声:
“我说云兄,林兄在里面是绞尽脑汁,你在这外面是风吹日晒,还茶饭不思的,等他考完出来,看你瘦脱了形,还不得心疼死?”
他这话说得直白又带着调侃,云疏耳根微热,避开他的视线,生硬道:“我无事。”
“无事?”卫瑾用扇子点了点他的手臂,“瞧瞧你这脸色,比那号舍里的墙灰好不了多少。走走走,陪本公子去那边茶摊坐坐,喝碗茶,歇歇脚。你在这儿站成石头,对林兄考试也无甚帮助不是?”
说着,也不管云疏愿不愿意,半推半拉地将他带到了不远处一个支着棚子的茶摊,按着他坐下,扬声对老板道:
“老板,两碗你们这儿最好的消暑茶,再上两碟点心,要顶饿的那种!”
茶摊简陋,但总算有个坐处。
温热的茶水带着薄荷的清凉滑入喉咙,确实缓解了干渴和些许焦躁。
卫瑾自顾自地拈起一块芝麻糖饼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然后开始天南海北地胡扯。
从贡院门口哪个学子的家人哭得最惨,到京城最近流行的新发式,再到他昨天在街上看到两只猫为了争一条鱼打得不可开交……
他语速快,表情丰富,插科打诨,根本不给云疏沉默和焦虑的机会。
云疏起初还只是被动地听着,心神依旧系在贡院那边。
但卫瑾的话语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强行将他的注意力从那份沉重的担忧中一点点拔了出来。
他偶尔会被卫瑾描述的滑稽场面引得嘴角微动,虽然很快又恢复平静,但紧蹙的眉头终究是舒展了些许。
“要我说啊,林兄那般人物,学问扎实,心性沉稳,区区秋闱,定然不在话下。”
卫瑾将最后一口糖饼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看着云疏,语气难得地带上了几分认真:
“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你这般忧心忡忡,若是让林兄感知到了,反倒让他分心。”
云疏握着粗糙的茶碗,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多谢。”
他知道卫瑾是故意来陪他,故意说这些闲话来分散他的注意力。这份细心和善意,他感受得到。
卫瑾哈哈一笑,扇子“唰”地展开:“谢什么?本公子闲来无事,找人聊聊天罢了。”
他目光扫过云疏束发的青色发带,以及他即使坐着也依旧挺直的背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又被笑意掩盖。
又在茶摊坐了一会儿,看着日头偏西,卫瑾才伸了个懒腰站起身:
“行了,茶也喝了,闲也聊了,本公子也该回去了。云兄,你也别傻等着了,回去歇歇,吃些东西。日后,保管还你一个活蹦乱跳、金榜题名的林兄!”
他朝云疏摆了摆手,摇着扇子,混入人流,潇洒离去。
被他这么一打岔,云疏感觉心头的重压确实减轻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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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安侯府,灯火通明。
卫瑾回到府中,先去给母亲靖安侯夫人请安。
侯夫人正坐在窗下翻看账册,见儿子回来,放下册子,笑道:“今儿又去哪儿野了?一身汗。”
“去贡院外转了转,看热闹。”卫瑾嬉皮笑脸地凑过去,拿起母亲手边的团扇殷勤地给她扇着风,“娘,您说这秋闱,能不能选出几个真有才学的?”
“朝廷取士,自有法度。能中举的,总归是有几分本事的。”侯夫人睨了他一眼,“怎么?你也想下场试试?”
“我可没那耐性。”卫瑾连忙摆手,随即像是想起什么,状似无意地问道,“娘,我舅舅……,他……真的没有儿子吗?”
侯夫人一愣,奇怪地看着他:“好端端的,怎么问起这个?你舅舅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一生戎马,与你舅母聚少离多,只有你表姐一个女儿,哪来的儿子?”
她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唏嘘,“当年你舅母生你表姐时伤了身子,再难有孕,你舅舅也从未有过纳妾之念,为此,母亲还劝过他……”
卫瑾摸了摸鼻子,继续用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试探:
“那……会不会舅舅自己也不知道,在外面有个什么……嗯……流落民间的……私生子之类的?”
“胡说八道!”侯夫人闻言,柳眉倒竖,轻轻拍了一下儿子的手背,笑骂道:
“你这孩子,越发没个正形了!连你舅舅的玩笑都敢开!
你舅舅为人光风霁月,铁骨铮铮,对朝廷忠心,对家庭负责,岂是那等管不住自己的人?
再说,若真有此事,以你舅舅的性情,岂会让他流落在外不闻不问?”
卫瑾讪讪地笑了笑,拿起桌上的蜜饯丢进嘴里,含糊道:
“我这不是……随便问问嘛。看戏文里不都这么演?大将军战功赫赫,然后突然冒出个失散多年的儿子……”
“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戏文!”侯夫人嗔怪道,“你舅舅一生坦荡,绝无此种事。以后莫要再胡说了,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知道了知道了,娘,我错了。”卫瑾连忙告饶,又哄了母亲几句,便将话题岔了下去。
只是,在他低下头喝茶的瞬间,眼中那抹若有所思的光芒,却久久未曾散去。
走出母亲的院子,卫瑾脸上的嬉笑之色渐渐收敛。
他摇着折扇,漫步在侯府的花园中,脑海中却反复浮现出云疏那张冷峻的、与记忆深处某张威严刚毅的面容有着惊人相似的脸,尤其是那眉骨和挺直的鼻梁,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真的……只是巧合吗?”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