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正月,春寒依旧料峭,但空气中已隐隐带来了万物复苏的气息,林清晏的心神也全然投入到了秋闱的备战之中。
这日,他听闻距石堰镇数十里外的青梧书院,有一场由几位致仕翰林主持的清谈会,参加者多是附近州县准备参加今科秋闱的学子,旨在交流学问,碰撞思想。
这对亟需开阔眼界、了解时文的林清晏而言,无疑是个难得的机会。
“青梧书院……往返需一整日。”林清晏沉吟片刻,目光自然然地落在正在院中默默劈柴的云疏身上。
少年挥动斧头的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在初春的阳光下闪着微光。
他心中微动,走上前去:“云疏。”
云疏闻声停下动作,用袖子擦了擦额汗,看向他:“公子?”
“明日青梧书院有场清谈会,我想去听听。”林清晏语气温和,“你……可愿随我同去?”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认为,云疏会像往常一样,沉默而坚定地跟在他身后,无论是在书斋,还是在任何地方。
云疏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极亮的光彩,能陪着公子,他自然是千肯万肯。
然而,那光芒只闪烁了一瞬,便迅速黯淡下去。
他目光扫过院角堆着的、尚未劈完的柴火,看了看水缸里即将见底的水,又想起映雪姐姐前两日还念叨着灶房的窗纸破了需要重新糊裱……
公子此行是去论学,他跟着,固然能护卫周全,但家中这些体力活计,老爷夫人是做不来的,映雪姐姐一人也忙不过来。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挣扎与不舍,声音低却清晰:“公子,明日家中还有些活计……”
他顿了顿,似乎找不到更合适的理由,只能重复道,“……小人留在家里,把这些做完。”
林清晏微微一怔,随即了然。
他看着云疏紧抿的唇线和那故作平静却掩不住一丝失落的神情,心中又是柔软又是酸涩。
他明白,云疏不是不想去,而是将这个家的责任,牢牢扛在了他自己的肩膀上。
他伸出手,轻轻拂去云疏肩头沾染的一点木屑,动作自然亲昵:“好,那你在家,照顾好爹娘,也……照顾好自己。”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我尽量早些回来。”
“……是。”云疏低声应道,感受着肩头那短暂的、却带着温度的触碰,心头像是被温水浸过,那点因不能同去的失落,似乎也被抚平了许多。
翌日清晨,林清晏早早起身。云疏比他起得更早,已为他准备好了简单的行囊,检查了马车,甚至连马匹都喂饱了草料,饮足了水。
林清晏临上车前,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院门口的云疏。
晨光熹微中,少年身形挺拔如小白杨,静静地望着他,那双墨黑的眸子里,盛着清晰的牵挂与……眷恋。
“回去吧,外面冷。”林清晏朝他挥挥手,唇角带着温和的笑意。
云疏点了点头,却没有动,直到马车辘辘驶出巷口,消失在视线尽头,他才缓缓收回目光,转身拿起斧头,开始了他一日的劳作。
然而,这一日,对留在家中的云疏而言,显得格外漫长而难熬。
劈柴时,他会时不时停下,侧耳倾听巷口的动静,明知公子不可能这么早回来。
挑水时,他看着井中自己晃动的倒影,会想起公子含笑的眼睛。
就连映雪让他帮忙糊窗纸,他都有些心不在焉,浆糊差点涂到了外面。
“云疏,可是担心公子了?”映雪瞧出他的异样,笑着打趣。
云疏耳根一热,慌忙否认:“没、没有。”手下动作却更快了几分,只想赶紧做完所有事,好像这样,时间就能过得快一些。
他坐立难安,担心公子在外是否会遇到麻烦?虽说只是清谈会,路途也不远,却也并非全无风险。
想起公子与人论学,是否会被人刁难?公子学问好,性子却温和,不知能否应对得当?
甚至……想起那日灯会上,公子被众人围观的场景,万一……
各种纷乱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让他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棉絮,闷得喘不过气。
这种焦灼的、无法掌控的担忧,比面对任何明刀明枪的危险都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这才惊觉,不知从何时起,公子早已成了他世界的轴心,一旦偏离视线,他的整个世界都仿佛失去了平衡。
习惯了在公子身边,骤然分离,竟是这般牵肠挂肚,空落落的难受。
另一边,青梧书院的清谈会确实精彩纷呈。与会学子皆是青年才俊,言论交锋,思想碰撞,让林清晏受益匪浅,感觉眼界开阔了许多。
他专注地聆听,适时地发言,引经据典,从容不迫,那份沉稳的气度与扎实的学识,也引得不少与会者侧目。
然而,随着日头西斜,会议接近尾声,林清晏的心,也渐渐飞离了这学术的殿堂。
当清谈会终于结束,几位相谈甚欢的学子兴致勃勃地提议,一起去镇上酒楼小酌,继续未尽之谈。这对于拓展人脉、交流信息本是极好的机会。
一位身着锦袍的学子热情地邀请林清晏:“林兄见解独到,令人钦佩,不若同去,把酒言欢,岂不快哉?”
林清晏脑海中却瞬间浮现出清晨离家时,云疏站在院门口那沉默却写满牵挂的身影。
想到他一个人在家,是否按时吃饭?是否又不顾劳累做完了所有活计?是否……也如自己此刻一般,在期待着归期?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脸上带着歉然的、却十分坚定的微笑,拱手婉拒:“多谢李兄盛情。只是家中尚有要事,需得赶回,不便久留,还望诸位见谅。”
众人皆觉惋惜,又劝了几句,见林清晏去意已决,也只好作罢。
林清晏归心似箭,辞别众人,便驾着马车,踏上了归途。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道路两旁的景物飞速后退,他却仍觉得马车行得太慢。
脑海中不再思索那些经义策论,满满的都是云疏的模样——
他练武时专注的神情,吃饭时乖巧的样子,睡着时无意识靠近自己的依赖……
还有,上元夜被他拥入怀中时,那绯红的耳根和回抱时手臂传来的、轻微的却坚定的力道。
一想到此,林清晏的心便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柔软得一塌糊涂,唇角也不自觉地扬起温柔的弧度。
当马车终于驶近青竹巷,天色已然擦黑。巷口那棵老槐树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模糊而亲切。
林清晏刚勒住缰绳,还没来得及下车,就见小院那扇虚掩的木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拉开!
一道青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迅疾无比地从院内飞掠而出,带起一阵微风!
是云疏!
他显然是早已守在门内,听到了熟悉的马蹄声,这才迫不及待地冲了出来。
或许是因为冲得太急,他在距离马车几步远的地方,硬生生地刹住了脚步,停了下来。
暮色四合,但林清晏依然清晰地看到了。
看到了云疏因为急速奔跑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到了他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旧亮得惊人的眸子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如同星辰被点亮般的欣喜与激动,也看到了他强行克制住扑上来的冲动后,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紧握成拳、似乎在努力平复情绪的手。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林清晏看着他这副想靠近又强自隐忍的模样,心中那奔涌了一路的思念与柔情,再也抑制不住。
他的云疏,在等他。
他跳下马车,几步走到云疏面前,目光温柔地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仿佛在确认他是否安好。
“跑什么?我又不会丢了。”林清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微哑,更多的却是抑制不住的笑意与宠溺。
云疏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下头,耳根泛红,声音闷闷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公子……回来晚了。”
这近乎抱怨的语气,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亲昵与依赖。
林清晏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酥麻一片。他低低地笑了起来,伸出手,极其自然地,用指尖拂去云疏额角因为奔跑而沁出的细密汗珠。
“嗯,是我的不是。”他从善如流地认错,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让他眷恋,“下次一定早些回来。”
指尖的动作轻柔,带着显而易见的怜惜。云疏身体微僵,却没有躲闪,反而下意识地,像只被顺毛的猫儿般,微微蹭了蹭那温柔的指尖。
这个细微的、依赖的小动作,让林清晏眸光骤然深邃,心中的欢喜几乎要满溢出来。
“走吧,”他收回手,语气轻松而愉悦,“回家。我饿了,映雪姐今晚做了什么好吃的?”
“熬了公子爱吃的粟米粥,还蒸了干菜包子。”云疏跟在他身侧,低声回答,语气也轻快了许多。
两人并肩走入小院,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亲密地交融在一起。
映雪早已听到动静,站在门口,看着并肩归来的两人,脸上露出了然的、欣慰的笑容。
院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晚风寒意隔绝在外。
堂屋内,灯火温煦,映照着桌上热腾腾的、显然是算准了时间准备的简单饭菜。
这一日的分离,仿佛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
然而,那归心似箭的奔赴,那飞奔而出的迎接,那自然而然的触碰……无一不在诉说着,彼此在对方心中,那早已无可替代、且日益重要的分量。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