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晏指间那虚幻的柔软触感尚未完全消散,心中那份刚刚下定的、要重新寻回与云疏自然相处的决心也才初初萌芽。
还未及理清头绪,更未来得及付诸行动,一场真正的狂风暴雨,便以摧枯拉朽之势,悍然降临。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书房的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清晏正铺开宣纸,想着或许可以寻个由头,让云疏进来磨墨,打破这几日莫名的僵局。
他甚至在心里预演着,该如何表现得自然些,如同往常一样,与他谈论新读的诗文,或是韩师傅新教的招式。
然而,他嘴角那丝试图缓和关系的、略显生硬的弧度还未扬起,便被府上骤然响起管家的声音!
“不好了,老爷,不好了!”
林文正刚回府不久,正准备更衣,管家林伯却脸色煞白、脚步踉跄地捧着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冲进了书房,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老爷!老爷!不好了!这……这是刚被人用箭射在府门匾额上的!”
那信函样式普通,却透着一股不祥的阴冷。
林文正心头一沉,接过信函,迅速拆开。
只看了几行,他的脸色便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拿着信纸的手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那薄薄的纸张有千钧之重。
“爹,怎么了?”林清晏听到动静赶紧赶去父亲的书房,见状急忙上前扶住父亲摇摇欲坠的身形。
林文正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却压不住声音里的沉痛与愤怒:“构陷……赤裸裸的构陷!”
他将信纸递给儿子,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这样才能支撑着不倒下:“你自己看吧……我们,终究是没能躲过这一劫。”
林清晏接过信纸,快速浏览起来。越看,他的脸色越是苍白,心也一点点沉入冰窖。
信是一位世叔冒死抄录送来的。
其中罗列了林文正数条“罪状”,条条致命:
贪墨治水银两:指称去年加固河堤的款项被林文正层层盘剥,并附有“经手小吏”的证词和伪造的账目片段。
勾结乡绅,操纵粮价:诬陷林文正与城中几位米商暗中往来,在青黄不接时压低收购价,盘剥农户,待粮价高涨时抛出,中饱私囊。
纵容亲属,欺行霸市:竟将云疏之前为保护林清晏,与赵蟠、王绍元等人发生的冲突,扭曲成林家纵容“家奴”仗势欺人,横行乡里。
每一条都看似证据确凿,人证、物证、时间、地点编织成一张恶毒而密不透风的网,将他清廉刚正的父亲塑造成了一个道貌岸然的巨贪!
“这……这全是构陷!”林清晏猛地抬头,眼中燃起愤怒的火焰,但更多的是一种彻骨的寒意。
他瞬间联想到了去年那位面容冷峻的钦差,“是……是他?!他离去已久,为何此时才……”
林文正颓然坐倒在太师椅上,声音充满了无力与洞悉世事的悲凉:
“是他。也只有他,能有这般能量,罗织如此周密的罪名。半载时光……呵,足够他上下串联勾结,将这份‘铁证’坐实了。
我自问为官二十余载,上不愧君,下不愧民,从未攀附任何派系,却终究……终究是成了别人立威、讨好某方势力的踏脚石。”
他顿了顿,看向儿子,眼中是深深的担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悔恨:
“只怪我……只怪我当初在他巡视时,未能更圆滑些,或许……便不会招致今日这灭顶之灾。”
直到此刻,去年宴席上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书房外那鬼祟的夜探,所有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那并非结束,而是一场精心策划、耐心等待收网的序幕。
所谓的平静,不过是风暴来临前,对手给予的麻痹与错觉。
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甲胄碰撞的铿锵之声与严厉的呵斥!
“围起来!一个都不许放走!”
“奉旨查抄罪官林文正府邸!所有男丁一律收监!”
如同平地惊雷在耳边炸响!
林清晏猛地抬头,只见窗外人影幢幢,大批身着官服、手持兵刃的衙役和兵士已如潮水般涌入府中,瞬间打破了林府往日的宁静与祥和。
“砰!”书房门被粗暴地踹开,几名面色冷硬的差役持刀闯入,目光如鹰隼般锁定在林文正身上。
“林文正!你贪赃枉法之事发,还不束手就擒!”
林清晏下意识地挡在父亲身前,尽管脸色苍白,却依旧挺直了脊梁,厉声道:
“休得无礼!我父亲为官清正,尔等岂可听信一面之词……”
“晏儿!”林文正猛地喝止他,摇了摇头,眼中是深深的疲惫与一种认命的平静。他知道,此刻任何辩白都是徒劳。
差役不由分说,上前便要锁拿林文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门外疾射而入!
是云疏!
他甚至来不及弄清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眼前公子和老爷被持刀差役围困的景象,已足够让他体内的血液瞬间冰冷继而沸腾!
他眼中再无平日的沉静,只剩下全然的凶狠与护主的疯狂,如同被彻底激怒的野兽,不管不顾地就要冲上前!
“云疏!不可!”
林清晏心脏几乎要撞破胸膛,一个箭步从后面猛冲上来,用尽了全身力气,双臂如同铁箍般死死抱住了他劲瘦的腰身,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后拖,声音颤抖得几乎破碎,“别动手!云疏!求你了!别动手!”
他看得分明,一旦云疏动手伤了官差,那便是罪加一等,形同造反,当场格杀勿论都有可能!
他将云疏牢牢禁锢在自己怀里,感受到对方身体里传来的、那几乎无法抑制的、想要毁灭一切的震颤。
“放开我!公子!他们敢伤你,我杀了他们!”云疏剧烈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眼睛赤红,额角青筋暴起。
他体内的凶性被彻底激发,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清除掉所有威胁到林清晏安全的存在!哪怕是与整个世界为敌!
“冷静!云疏!看着我!”林清晏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
他几乎是用蛮力将云疏的身体强行扳过来,迫使那双赤红的、几乎失去焦距的眸子对上自己的视线:
“你看清楚!这是朝廷的官兵!你此时动手,便是坐实了父亲的罪名,是谋逆!我们所有人,包括我,包括我娘,都会立刻被就地正法,死无葬身之地!你明白吗?!你断送的是所有人的生路!”
他的话语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水,带着刺骨的寒意,狠狠浇在云疏那几乎被愤怒和守护欲烧灼的理智上。
“谋逆……死无葬身之地……”这几个字像重锤砸在云疏心上。
他挣扎的动作猛地一滞,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林清晏。
公子那双总是温润清澈的眸子,此刻虽然盛满了惊惧与痛楚,却依旧顽强地保持着一丝清明与决绝。
那里面有关切,有阻止,更有一种他无法违背的、对“活着”的渴望。
“活着……云疏,我们要活着!”林清晏抵着他的额头,声音低哑得几乎破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一字一句地敲进云疏的灵魂深处。
“只有活着,才有以后!才有沉冤得雪的可能!听话……把剑放下!为了我,放下!”
“哐当——”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响起,那柄未开刃的短剑终于从云疏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
林清晏紧紧抱着他,转向那些差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维持着镇定,但声音里的颤抖却出卖了他的恐惧:
“他……他只是个孩子,不懂事,诸位官爷高抬贵手!”
差役冷笑着将锁链套在林文正身上,随后又拿出一副,走向林清晏:“林公子,请吧。”
林清晏脸色苍白,却挺直了脊梁,自己伸手接过了锁链。
当差役拿着第三副锁链走向云疏时,林清晏猛地挡在他身前:“他只是我家收留的孩子,与这些事无关!”
差役嗤笑:“林家收留的,也是林家男丁,自然要一并收监。”
当那沉重的铁链即将触碰到云疏时,他身体猛地一僵,肌肉紧绷,那是本能的反抗。
差役见他神色凶狠,动作不由得一滞,有些忌惮。
“云疏!”林清晏被铁链锁着,急切地看向他,眼中是深深的恐惧与哀求,“别反抗!求你了……别做傻事!”
他怕,怕云疏一旦动手,就真的再无回旋余地!
云疏看着林清晏苍白的脸和那双盛满了惊惧与恳求的眸子,那几乎冲破理智的狂怒和拼死一搏的冲动,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摁住。
他死死咬住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最终,他闭上眼,任由那冰冷、粗糙的铁链,如同毒蛇般缠绕上自己的脖颈和手腕。
“咔嚓”一声,锁扣落下,也仿佛锁住了他所有的挣扎与反抗。
三人被押解着走出书房。
在院中,他们看到了苏婉如。
她发髻微乱,脸色苍白,却依旧保持着镇定。目光交汇的刹那,千言万语都在那一眼中。
“照顾好自己。”苏婉如轻声说,目光依次掠过丈夫、儿子,最后在云疏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无尽的担忧与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