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林府内一片宁静。
林清晏的房中灯烛明亮，他正小心翼翼地用沾了温水的软布，擦拭着云疏手臂上一道被木棍边缘刮出的浅痕。
虽然云疏一再强调这只是小伤，连药都不必上，但林清晏却执意要处理。
“还说没事，这都破皮了。”林清晏的声音带着责备，更多的却是化不开的心疼。
他用指尖挑起一点清凉的药膏，动作轻柔地涂抹在伤口周围，“今日……多亏了你，有没有伤到其他地方？”
云疏坐在凳子上，身体有些僵硬，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林清晏过于专注和温柔的触碰。
他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保护公子是应该的。”这话他说过很多次，但这一次，语气里似乎多了些别的东西。
林清晏抬起头，看着他低垂的眼帘，烛光在那长长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叹了口气，放下药膏，声音放缓：“云疏，在我面前，不必总是如此。我也会担心你，怕你受伤，怕你疼。”
这话语太过温柔，像羽毛轻轻搔刮着云疏心上那层坚硬的壳。
他沉默了片刻，就在林清晏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却用一种极轻、几乎要散在夜风里的声音说道：
“以前……我也经常受伤。比这重得多。”
林清晏动作一顿，心头猛地一紧。他知道云疏的过去定然艰辛，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
“那时候……很小，跟着一个老乞丐爷爷。”云疏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些模糊而灰暗的记忆。
“冬天很冷，破庙里漏风……抢不到吃的，就会挨打。有时候是其他乞丐，有时候……是看不顺眼的路人。”
他的声音平静得近乎麻木，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放在膝盖上的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衣料。
“有一次，饿得实在受不了，偷了一个肉铺案板上的碎肉渣……被发现了，追着打，棍子……打断了一根。”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遥远的痛楚，“胳膊……好像也断了，疼了很久，后来自己慢慢长好了，就是有点歪。”
他说得轻描淡写，林清晏却听得心如刀绞。他无法想象，一个那么小的孩子，是如何在那种环境下挣扎求存，断臂之痛，竟只能用“有点歪”来形容。
他看着云疏清俊的侧脸，那平静之下掩盖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苦难？
一股强烈的酸涩涌上鼻腔，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伸出手，没有去碰触伤口，而是轻轻覆在云疏那只紧握成拳的手上，试图传递一些温暖。
“都过去了，云疏。”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以后不会再有了。有我在，有爹娘在，林家就是你的家，不会再让你挨饿受冻，更不会让人伤你分毫。”
云疏感受到手背上传来的温热，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他抬起眼，对上林清晏那双盛满了真挚痛惜和坚定守护的眸子。
那目光太灼热，几乎要将他心底冰封的角落都融化。他迅速低下头，喉咙哽咽得发不出声音，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
为了驱散这沉郁的气氛，也为了让云疏散心，翌日午后，林清晏寻了个由头，带着云疏去了城外的小河边踏青。
初夏的河边，草木葱茏，流水潺潺，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
林清晏显得格外放松，他走在前面，指着河岸边一丛淡紫色的野花，回头对云疏笑道：“云疏，你看那花，像不像你去年在书房外种的那一株？”
云疏跟在他身后，看着林清晏沐浴在阳光下的笑脸，那笑容比阳光更晃眼。
他心头微动，刚要点头，却见林清晏因回头分神，脚下踩到了河岸边一块长满青苔的圆石！
“公子小心！”云疏脸色骤变，惊呼出声。
然而已经晚了。林清晏脚下一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朝着陡峭的河岸下摔去！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云疏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地扑出，在林清晏身体完全倾覆之前，从侧后方将他紧紧抱住，用自己的身体充当了肉垫，两人一起顺着斜坡滚落。
天旋地转间，云疏只来得及将林清晏的头护在自己怀里，用自己的背脊承受了大部分的撞击。
好在斜坡不长，坡底是松软的草地。几声闷响后，两人终于停了下来。
世界安静了一瞬，只剩下河水声和彼此混乱的喘息。
云疏被摔得后背生疼，但他顾不得这些，第一时间撑起身体，急切地查看被自己护在怀里的人。
然后，他撞进了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眸里。
林清晏躺在草地上，微微仰头看着他。
也许是因为惊魂未定，也许是因为阳光太过晃眼，他那双总是清亮澄澈的眸子此刻显得有些朦胧，带着一丝难得的、毫无防备的怔忡。
几缕墨色的发丝沾了草屑，凌乱地贴在光洁的额角，平日里一丝不苟的衣领也微微散开，露出了一小段精致的锁骨。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脸上，勾勒出他流畅的下颌线，甚至能看清他脸上细微的、柔软的绒毛。
他的呼吸因为方才的惊险而略显急促，温热的、带着独有清浅气息的呼吸，正轻轻拂在云疏的脸颊上。
太近了。
近到云疏能清晰地看见他眼中自己的倒影——
一个头发蓬乱、眼神惊慌失措的影子。
近到能数清他那因为受惊而微微颤动的、长而密的睫毛。
近到能感受到他胸腔下，与自己同样急促，却又微妙地不同步的心跳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周围的一切声音——潺潺的水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的鸟鸣——都瞬间褪去，变得遥远而模糊。
云疏的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身下这个人，这张脸，这双正映着自己身影的眼睛。
他忘记了起身，忘记了询问，甚至忘记了呼吸。
只是怔怔地、贪婪地、又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巨大恐慌，看着这张看了无数次，却从未如此刻般清晰、毫无阻隔的脸。
一种陌生而汹涌的热意，毫无征兆地从心脏最深处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冲上头顶。
他的脸颊、耳朵、乃至脖颈，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层绯红。
“云疏？”
林清晏带着些许疑惑的声音响起，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凝滞的湖面。
他看到云疏撑在自己上方，一动不动，只是眼神发直地看着自己，脸上红得异常，不由担心起来，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
“你怎么了？是不是摔到哪里了？撞到头了？”
这轻微的触碰，却如同点燃了引线。
云疏猛地一个激灵，像是被烫到一般，整个人从那种失神的状态中惊醒过来！
意识到自己正以何种姿势、在何种距离下“笼罩”着林清晏，他脑中“嗡”的一声，血液仿佛瞬间倒流，巨大的羞赧和慌乱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没……没有！”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林清晏身上弹开，动作仓促得险些再次摔倒。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迅速背过身去，只留给林清晏一个僵硬挺直、却透着十足慌乱的背影。
“我……我没事！”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语速快得不成句，“公子您……您没事吧？有没有伤到？”
他不敢回头，拼命深呼吸，试图压下那擂鼓般的心跳和脸上滚烫的温度，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身侧的衣袍，指节用力到泛白。
林清晏坐起身，看着他这副模样，更加疑惑。他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语气温和而正常：
“我没事，多亏你垫在下面。你呢？刚才摔得那么重，真的没事吗？转过来我看看。”
“不用！”云疏几乎是立刻拒绝，声音又急促地拔高了一些。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勉强压低了声音，依旧背对着林清晏，“真的……真的没事。公子无恙就好。”
他的心跳依然快得离谱，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刚才近距离凝视林清晏的画面，那温热的气息仿佛还萦绕在鼻尖。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魔怔了，怎么会……怎么会对着公子看出神？甚至还……
一种强烈的、自我厌弃的情绪涌了上来。他怎么能对公子生出如此……如此不敬的念头和反应？
林清晏看着他紧绷的背影，虽然不解他为何反应如此奇怪，但猜想他可能是被刚才的意外吓坏了，或者少年人面皮薄，觉得方才的姿势太过窘迫。
他体贴地不再强求，只是站起身，走到他身侧，保持了一点距离，温声道：“好了，没事了。既然都没受伤，我们便回去吧，出来也有些时候了。”
云疏低低地“嗯”了一声，依旧垂着头，视线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
他默默地跟在林清晏身后，刻意落后了比平时更远的距离，一路沉默无言，只有耳根那未褪的绯红，昭示着方才那一刻，在他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