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悄无声息地流淌,如同庭院中那株老梅枝头悄然绽放的蓓蕾,不知不觉间,已是岁末寒冬。
云疏在林家,已度过了近两个月的安稳时光。
这两个月,对于云疏而言,是生命中一段前所未有的、缓慢而坚实的重塑。
林府上下,从县令夫妇到洒扫的仆役,都待他极好。
这种好,并非刻意的施舍,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包容与关怀。
夫人苏婉如会细心留意他衣物的尺寸,不着痕迹地为他添置新衣;县令林文正虽公务繁忙,偶尔在饭桌上问起他的起居,语气也总是温和的;就连院里的丫鬟小厮,见他年纪小,也多有关照。
他们更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潜移默化地教导着他。
如何正确地使用筷子,如何与人见礼,如何分辨四季花卉,甚至是一些浅显的为人处世的道理。
云疏学得极快,他那颗在市井中磨砺得异常敏锐的心,此刻如同干涸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一切“正常”生活的规则与养分。
他不再像初来时那般时刻紧绷,眼神里的警惕渐渐褪去,换上了属于这个年纪的、带着些许试探的安静。
言行举止间,虽仍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痕迹,却已颇有模样,走在街上,任谁也看不出他两月前还是个在泥泞中挣扎的小乞丐。
他的心扉,在这日复一日的温暖浸润下,终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条缝隙。
他感激林家每一个人,感激夫人温柔的抚慰,感激县令大人不经意的关怀。
然而,他心底最深的依赖与眷恋,毫无保留地系在了林清晏身上。
林清晏自母亲点拨后,不再急于求成地“教导”,而是换了一种方式。
他不再将云疏留在家里,而是真正做到“形影不离”。
去县学,让他在隔壁耳房等候,偶尔得闲,便过去教他认几个字,不强求他动笔,只让他听、让他看。
外出访友或办事,只要情况允许,也必定带着他。
他不再刻意强调“你不是下人”,而是用行动无声地宣告着:你是我身边的人,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云疏默默跟随,如同影子追随光亮。
他依旧恪守着某种界限,比如坚持为林清晏整理书案、磨墨,但在林清晏与人谈论诗文或时政时,他会悄悄竖起耳朵,将那一个个陌生的词汇和观点记在心里。
他将林清晏给予的一切,无论是知识、关怀,还是一个安稳的栖身之所,都默默珍藏于心,化作眼底日益加深的依赖与忠诚。
腊月三十,除夕。
清晨起来,林府上下便笼罩在一片忙碌而喜庆的氛围中。
大红的灯笼挂上了檐角,崭新的桃符贴在了门上,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特有的丰腴香气和淡淡的硫磺气味——
那是小厮们在庭院角落里燃放炮仗驱邪。
云疏穿着苏婉如早为他备好的、簇新的棉袍,颜色是温暖的靛蓝色,衬得他洗去污垢后愈发清秀的小脸少了几分苍白,多了些血色。
他跟在林清晏身后,看着府中人来人往,张灯结彩,眼中充满了新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
这样的热闹,与他记忆中那些在寒风瑟瑟中、看着别人家灯火通明的除夕,截然不同。
“云疏,来,”林清晏拿起一副裁好的红纸和毛笔,笑着招呼他,“我们一起写‘福’字。”
云疏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林清晏已将毛笔蘸饱了墨,递到他面前,眼神鼓励:“试试看?就当是玩。”
看着那鲜红的纸,云疏的心跳有些快。他深吸一口气,接过笔。
他回想着林清晏平日的教导,屏住呼吸,手腕用力,一个虽然笔法稚嫩、结构却颇为端正的“福”字,缓缓呈现在红纸上。
“写得很好!”林清晏由衷地赞叹,指着那字笑道,“看,这一笔很有力。贴在你房门上,好不好?”
云疏看着自己写出的字,再看看林清晏毫不掩饰的赞许目光,脸颊微微发热,心里却像揣了个小暖炉,热烘烘的。他轻轻点了点头。
午后,林清晏带着他贴春联、挂灯笼。云疏个子不够高,便负责递浆糊、扶梯子。
两人配合默契,偶尔林清晏会从梯子上回头,对他交代一句“小心拿稳”,或是看到他鼻尖沾上了一点红纸屑,便自然地伸手替他拂去。
这些细微的互动,自然而亲昵,让云疏心中那份“本分”的坚冰,又在不知不觉中融化了一角。
夜幕降临,府中各处灯火通明,将冬夜的寒意驱散得一干二净。
丰盛的年夜饭摆在了正厅的大圆桌上,鸡鸭鱼肉,各色菜肴,琳琅满目,中间还架着一个热腾腾的铜火锅,汤汁翻滚,冒着诱人的白气。
林文正和苏婉如坐在上首,林清晏拉着云疏坐在下首。
看着满桌精致菜肴,闻着那扑鼻的香气,云疏只是下意识地挨着林清晏坐得更近些。
“来来来,都动筷子,自家人,不必拘礼。”林文正今日心情极好,脸上带着难得的放松笑容,率先举箸。
苏婉如夹起一个饱满的肉圆,放到云疏碗里,柔声道:“云疏,尝尝这个,寓意团团圆圆。”
“谢谢夫人。”云疏小声道谢,学着林清晏的样子,用筷子小心地夹起,送入口中。鲜美的滋味在舌尖炸开,是他从未想象过的丰腴与满足。
林清晏则不断将他觉得好吃的菜夹到云疏碗里,低声介绍着:“这是年年有鱼,这是腊味合蒸……慢点吃,小心烫。”
饭桌上,林文正难得地谈笑起来,说起一些衙门里的趣事,或是询问林清晏近来的课业。
苏婉如不时含笑补充,目光温柔地掠过丈夫和儿子,最后总会落在埋头认真吃饭、耳朵却悄悄竖起的云疏身上。
“云疏啊,”林文正忽然将话题引向他,语气温和,“在这里还习惯吗?”
云疏连忙放下筷子,想要站起来回话,却被旁边的林清晏轻轻按住手臂。
“回老爷,习惯。”他低着头,声音虽轻,却清晰。
“习惯就好,”林文正捋须微笑,“把这里当自己家,不必时时如此拘谨。你看晏儿,何时在我们面前这般小心翼翼过?”
苏婉如也笑道:“是啊,云疏。我们林家没那么多规矩,一家人,开心自在最重要。”
一家人……云疏的心被这三个字轻轻撞了一下。
他偷偷抬眼,看了看笑容慈和的县令大人和夫人,又看了看身旁眉眼含笑的公子,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暖流汹涌而至,冲得他眼眶发酸。
他连忙重新拿起筷子,用力地点了点头,将那份汹涌的情绪和着美味的食物,一起咽了下去。
饭后,下人撤去残席,换上香茗和各式各样的干果、点心。苏婉如拿出几个早已准备好的、绣着吉祥纹样的红色锦囊,笑着分发给林清晏和云疏。
“来,压岁钱,拿着,平平安安又长一岁。”
林清晏笑着接过:“谢谢爹,谢谢娘。”
云疏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红色锦囊,愣住了。压岁钱?这是只有被长辈疼爱的孩子才能得到的东西……他从未想过,自己也能拥有。
“接着啊,云疏,”林清晏轻轻碰了碰他,“这是爹娘给你的祝福。”
云疏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那个沉甸甸的锦囊,仿佛接住了某种极其珍贵而沉重的东西。
他紧紧攥在手心,喉头哽咽,努力了好几次,才发出微弱却极其真诚的声音:“谢谢……谢谢老爷,谢谢夫人……”
“乖孩子。”苏婉如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
随后,林清晏也拿出一个小小锦盒,递给云疏,眼中带着期待:“给你的,新年礼物。”
云疏打开,里面是一方小巧的砚台和一支精致的狼毫小楷笔。砚台温润,笔杆光滑,一看便知是用了心的。
林清晏语气自然,仿佛只是随手为之,“你以后可以用这个。”
云疏看着那方砚台和那支笔,巨大的惊喜和感动将他淹没。
他抬起头,望向林清晏,墨黑的眸子里仿佛落入了星辰,亮得惊人,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林清晏看懂了他眼中的千言万语,只是微微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守岁的时光温馨而漫长。厅内炭火烧得旺旺的,暖意融融。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喝着茶,吃着零嘴,说着闲话。
窗外,偶尔传来远处街坊燃放爆竹的噼啪声,更衬得屋内安宁祥和。
云疏安静地坐在林清晏身边的脚踏上——这一次,不是出于“下人本分”,而是一种下意识的、想要靠近的依赖。
他听着林家夫妇温和的交谈,听着林清晏偶尔插入的、带着少年人独特见解的言语,感受着这从未有过的、被温暖和安全感包围的氛围。
他看着跳跃的烛火,看着每个人脸上轻松的笑意,心中那片荒芜了太久的土地,仿佛被这除夕的暖意彻底唤醒,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疯狂生长。
子时将至,城中最大的寺庙方向传来了悠远浑厚的钟声,宣告着新年的到来。
府外,爆竹声骤然变得密集起来,震耳欲聋,烟花在夜空中绽开绚烂的色彩,透过窗纸,映得室内明明灭灭。
在这一刻,所有过去的苦难仿佛都被这爆竹声驱散。他在心底,对着漫天星斗与人间灯火,再次无声地、庄重地立下誓言:
此生,林家是他的归处,公子是他的信仰。他愿为此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这个誓言,如同烙印,深深地刻进了他十岁的心脏,融入了他的骨血,将成为他未来所有行动的唯一准则。
在一片喧闹的喜庆中,云疏悄悄伸出手,轻轻拽住了林清晏垂在身侧的衣袖一角,仿佛拽住了他整个世界的安定与温暖。
林清晏感觉到了那细微的力道,低头看去,只见云疏仰着小脸,在窗外烟花的映照下,那双总是带着些许不安的墨黑眸子里,此刻清澈见底,映着流光,也映着他的倒影,充满了全然的信赖与一种近乎固执的坚定。
林清晏心中一片柔软,反手轻轻握住了那只拽着他衣袖的、微凉的小手。
在这个辞旧迎新的夜晚,有人收获了一份矢志不渝的守护,有人则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拥有了此生最珍贵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