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云疏便在林府住了下来。
林清晏执意将他安置在自己院子相邻的偏房里,房间虽不大,却窗明几净,一应用具皆与主子无异。
云疏起初仍是惶恐,坚持要睡在脚踏上,被林清晏好说歹说,又以“若是休息不好便无法有力气保护我”为由,才勉强同意睡在床上,只是那被褥,每日清晨必定被他叠得棱角分明,一丝褶皱也无。
林府的规矩并不严苛,尤其是夫人苏婉如发了话,上下皆将云疏视若小主子般对待。
起初,仆役们恭敬地称他“云疏少爷”,直把他吓得连连后退,手足无措。
林清晏见状,便吩咐众人只唤他“云疏”即可。
白日里,林清晏要去县学进学。云疏便留在院中,呆呆地坐在廊下,看着天空流云,或是警惕地观察着来往的仆役。
苏婉如心细,知他无所适从,便寻了些轻省的活计给他,诸如帮着整理书房外的花圃,或是将她吩咐要看的书册从书架这头搬到那头。
云疏做事极为认真,一丝不苟,仿佛唯有通过这些微小的劳动,才能稍稍安心地享受这屋檐下的温暖。
而一天中,云疏最期盼的,便是日落时分。
每当听到院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无论他正在做什么,都会立刻抬起头,眼神倏然亮起,像等待投喂的小兽终于听到了主人的呼唤。
他会快步走到院门内侧,却又在林清晏跨进门时,迅速垂下眼睑,收敛起过于外露的情绪,只默默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
林清晏下了学,用过晚饭,照例要在书房读书习字。而云疏,则被他要求在一旁“陪读”。
书房里燃着淡淡的檀香,与墨锭研磨开来的松烟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安的宁静。
林清晏端坐于宽大的书案后,或诵读诗书,或挥毫泼墨。
云疏就安静地坐在一旁特意为他准备的小杌子上,腰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被林清晏手下的动作吸引。
他看着那柔软的笔尖在微黄的宣纸上行走,留下或遒劲或清秀的黑色痕迹,组成他看不懂,却觉得无比玄妙的图案。
这日晚间,林清晏写完搁下笔,看了眼规规矩矩站在门边阴影里的云疏,朝他招手,语气温和:“云疏,过来。”
云疏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走了过去,却在距离书案几步远的地方停住。
“站在那里做什么?”林清晏拿起一本蒙学用的《千字文》,翻开第一页,指着上面工整的墨字,“我教你认字,可好?”
他的眼神清澈而真诚,不含丝毫施舍的意味,仿佛这只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云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些字吸引。
它们代表着另一个他从未触碰过的、井然有序的世界。
他心底深处,确实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渴望。然而,这渴望刚刚冒头,就被他硬生生按了下去。
他猛地低下头,后退了一小步,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小人不敢。公子读书,小人……小人给您磨墨。”
说着,他快步走到书案一侧,拿起那方上好的徽墨,舀了点水,便垂着眼睫,专注而用力地磨了起来。
“云疏,”林清晏放下书,眉头微蹙,“我说过,你不是下人,不必做这些。”
云疏磨墨的手顿了顿,却没有停,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伺候公子,是小人的本分。”
“本分?”林清晏看着他那固执的侧影,一股莫名的气闷涌上心头。
他待他如友如弟,为何他总要固执地将自己摆在奴仆的位置上?
这种泾渭分明的疏离,让他感到一种无力,他几次想开口,可见云疏那副仿佛多说一句就会惊扰到他的紧绷模样,又只得将话咽了回去。
眼角的余光里,是云疏始终低垂的脑袋和那不停磨墨的、瘦削的手腕。
他的动作有些生疏,却极其认真,仿佛要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这循环往复的动作里,用这具体的“劳作”来划清界限,来掩盖内心那点不该有的觊觎。
林清晏看着他低垂的、带着执拗弧度的脖颈,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一股莫名的气闷感在他心口盘桓。他想将他拉近,想打破那层无形的壁垒,却发现自己所有的善意,似乎都被对方用“下人本分”这四个字,牢牢地挡在了外面。
他第一次对云疏感到了一丝无力,还有一丝……不被理解的气恼。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转回头,将目光重新投注到书卷之上。
然而,平素能迅速沉浸进去的文字,此刻却显得有些索然无味。
空气仿佛凝滞,一种无声的僵持在两人之间蔓延。
这一晚的课业,便在这样一种略显沉闷的气氛中结束了。
林清晏心中憋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郁气,搁下笔,起身离开了书房,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嘱咐云疏早些休息。
听到脚步声远去,直到确认林清晏真的走了,云疏一直紧绷的肩颈才几不可查地松弛下来。
他默默地将手中几乎快要被磨去小半的墨锭放好,又仔细地清理了砚台边缘溅出的墨点,动作轻缓,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细致。
做完这一切,他正准备像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书案上吸引。
那里,散落着几张林清晏方才练字时写废的宣纸。
其中一张,上面写着几个结构端正、笔力初显的字,大约是练习时心绪不宁,其中一个字墨迹稍显洇散,便被林清晏随手弃在一旁。
云疏的脚步顿住了。
他迟疑着,警惕地看了看空无一人的书房门口,然后像做贼一般,飞快地伸出手,将那张废弃的宣纸抓了过来,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握着什么烫手的珍宝。
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蹲下身,蜷缩在书案旁那片林清晏通常不会注意到的阴影里。
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朦胧月光和远处灯笼映照的微光,他伸出右手食指,在那冰凉光滑的青石地板上,依循着怀中废纸上那清晰的字迹轮廓,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而认真地,模仿着,勾勒着。
他写的,正是林清晏今晚反复练习,也曾想要教给他的那几个字。
他的手指没有沾墨,在地板上留不下任何痕迹,唯有他自己知道,那无形的笔画,正带着一种隐秘的渴望与笨拙的认真,深深烙印在他的心底。
月光将他蜷缩的身影拉得细长,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忽略了周遭的一切,自然也未曾察觉,书房门外,去而复返的林清晏,正静静地立在阴影中,将他所有偷偷模仿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林清晏原本是回来取落下的私印,此刻却定在原地,望着屋内那幕,心中那点气闷瞬间烟消云散,化作一片酸软的无垠海洋。
原来,他不是不愿,不是不想。
他只是……不敢。
次日晚间,林清晏想起昨夜他偷偷在地板上摹写的样子,那股因他固执自称“小人”而起的气闷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怜惜与决心。
他不能再任由云疏这样自我放逐在“下人”的身份里。他的语气比昨夜更加温和,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云疏,过来。”
云疏迟疑地抬头,对上林清晏清澈而坚持的目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走了过去,却在距离书案几步远的地方停住,垂着头,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
“站在那里做什么?”林清晏直接起身,走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地拉住了他的手腕。
云疏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挣脱,却被林清晏更紧地握住。
“我教你认字,不是施舍,也不是命令。”
林清晏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声音放缓,却字字清晰,“在这里,你可以学任何你想学的东西。就像你可以睡在床上,可以坐在桌边吃饭一样,这是你应得的。”
他拉着云疏,将他带到书案前,按坐在自己常坐的那张宽大的梨花木椅子上。云疏几乎是立刻就想弹起来,却被林清晏按住了肩膀。
“坐好。”
接着,林清晏另铺开一张干净的宣纸,重新研了墨,然后走到云疏身边,站在他身侧,微微俯身。
他伸出右手,轻轻覆在云疏那只因紧张而蜷起、微微颤抖的小手上,引导着他,一根一根手指,放在那支对于云疏来说略显沉重的紫竹毛笔的正确位置上。
“手腕要稳,手指这样用力……”林清晏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温和而清晰,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包裹着云疏微凉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力量。
云疏的身体起初绷得像块石头,但背后传来的温暖和那耐心的指导,让他慢慢放松下来。
他只觉得自己的手完全不受控制,所有的力道和方向,都来自于身后那温暖可靠的依托。
他顺从地跟着那股力道,感受着笔尖接触纸面时奇异的触感。
笔尖移动,墨迹在纸上氤氲开。
第一个字,笔画稍多,结构舒展——“云”。
第二个字,笔画疏朗,意境悠远——“疏”。
“这是你的名字,”林清晏轻声解释,“云疏。”
接着,他握着云疏的手,并未停下,而是在“云疏”二字旁边,继续写下了另外两个字——笔画清劲,结构端正,如同其名。
“清晏。”林清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是我的名字。”
“清晏,云疏。”
四个字,并排落在雪白的宣纸上,墨迹未干,在灯下泛着湿润的光泽,它们紧紧靠在一起,仿佛本该如此。
云疏怔怔地看着那并排的名字,心头被一种巨大而陌生的情绪充斥着,酸酸的,又满满的。
他还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只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林清晏已松开了手,让云疏自己尝试。
云疏紧张地握着笔,努力回忆着刚才的力道和走势,笨拙却又无比认真地在旁边空白处,一点点描画着那属于自己的名字,以及……紧挨着的,另一个名字。
窗外月色如水,窗内灯暖墨香。
两个名字静静地依偎在宣纸上,也悄然烙印在十岁孩童的心底,成为他黑暗过往之后,最初、也最珍贵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