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三公主回到自己寝殿,换了身衣裳,便去乾清宫给皇帝请安。
嘉佑帝正在御案后批阅奏折,朱笔不停,听到女儿问安的声音,头也没抬,只淡淡“嗯”了一声。
待批完手中那一本,他才放下笔,揉了揉手腕,抬眼看向站在下首的女儿,嘴角似笑非笑:
“听说……你今儿个在宫外,被萧家那新认回来的小子给拒绝了?”
三公主赵玉宁心下一惊,暗道父皇消息果然灵通,脸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带上一丝被戳破的赧然与不服:
“父皇……您怎么知道的?谁那么多嘴!我才不是被拒绝,是那萧臻不解风情罢了。”
“哼,这宫里宫外,有什么事能瞒过朕的眼睛?”嘉佑帝哼了一声,语气听不出喜怒,反而带上了一丝调侃。
“朕还听说,你主动要跟人家‘交朋友’?看来朕的宁儿眼光不错嘛,一眼就相中了萧爱卿的嫡子。萧绝的儿子,将门虎子,配朕的公主,倒也……不算辱没。”
他摩挲着下巴,看着女儿微微泛红的脸颊(实则是刚才与卫瑾斗嘴气的),身体微微后靠,语气半是玩笑半是试探:
“如何?可需要朕再为你下一道旨意,赐婚萧臻?萧家与天家联姻,亦是美事一桩。这回,总该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了吧?”
赵玉宁一听,连忙摆手,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
“父皇!可别再乱点鸳鸯谱了!上回赐婚林状元闹得满城风雨,还不够啊?强扭的瓜不甜,不情不愿的没意思!
我赵玉宁的驸马,要我自己看得上,对方也得心甘情愿才行!我才不要靠您的旨意呢,我要凭自己的本事!”
她说得斩钉截铁,眉眼间尽是骄傲与自信。
嘉佑帝被她这番“豪言壮语”逗笑了,指着她摇头叹道:
“你呀你!好,有志气!不愧是我赵家的女儿!那父皇就等着看,你能凭自己的本事,找个什么样的乘龙快婿回来!
不过切记,不可过分,失了皇家体统。”
“女儿知道啦!”三公主笑嘻嘻地应了,又陪着皇帝说了会儿话,这才告退。
待女儿走后,嘉佑帝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他靠在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
萧绝回京认子,萧家添丁,本是喜事。但萧绝本就军功赫赫,威震北疆,如今嫡子认回,若是再尚了公主……这萧家的权势,未免有些过于煊赫了。
他虽信任萧绝的忠心,但身为帝王,制衡之道乃本能。
思及此,他忽然想去澜贵妃那里了。萧家的事,或许该听听澜儿的意思,她向来懂事。
皇帝起身,未带多少随从,信步往澜贵妃的“瑶华宫”走去。
到了宫门口,宫人见圣驾突然到来,正要通传,被皇帝抬手制止了。
他放轻脚步,径直走向正殿,刚到廊下,便听见里面传来女子说笑的声音,似乎不止澜贵妃一人。
皇帝驻足细听。
只听一个略显尖细的女声(像是丽妃)正酸溜溜地说道:
“……要我说啊,澜姐姐这回腰杆可更硬了!以前嘛,有个大将军的爹,国之柱石,陛下倚重。
现在可好,天上又掉下个嫡亲的弟弟,听说那模样气度,跟萧大将军年轻时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将来定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瞧瞧今日认亲那架势,虽说低调,可谁不知道那是萧大将军的心头肉?文武双全不敢说,但那一身本事是实打实的!
萧家这门楣啊,我看那,还得更上一层楼!真是让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另一个嫔妃连忙附和,语气却有些微妙:
“可不是嘛,萧小将军年轻俊朗,又得陛下亲眼,将来定然是前程远大。萧家如今是父子双杰,真真是满门荣耀。
萧家本就是顶级的勋贵,如今人丁也兴旺了,澜姐姐真是好福气!”
说者有心无心暂且不说,但听者——尤其是站在门外的皇帝——却一定有意。
丽妃这话,看似羡慕,实则点出了一个可能的事实:
萧家本就军权在握,威势煊赫,如今寻回嫡子,家族传承无忧,势力岂非更加稳固难撼?
嘉佑帝站在门外,脸色几不可查地微微沉了沉,眼底掠过一丝深思。
身为帝王,最忌臣子势力坐大,尤其还是手握重兵的武将。
萧绝忠心,他自是相信,但萧家未来呢?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萧臻,若再有野心……
澜贵妃萧澜坐在主位,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将门外那一瞬间的寂静和皇帝可能变化的脸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手中捧着茶盏,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温婉笑容,仿佛没听出丽妃话中的机锋,只柔声道:
“妹妹说笑了。父亲与弟弟都是为国效力,尽臣子本分罢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萧家上下,唯有感激,不敢有丝毫懈怠妄念。”
她这话答得滴水不漏,既谦逊,又表了忠心。
丽妃碰了个软钉子,干笑两声,又闲扯了些别的。
嘉佑帝等了片刻,终是抬步走了进去。
殿内说笑声戛然而止。丽妃等人见皇帝突然驾临,且脸色似乎不大明朗,心中皆是一惊,慌忙起身行礼。
萧澜见皇帝突然到来,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欢喜,连忙起身迎驾:
“陛下怎么来了?也不让人通传一声。” 她将皇帝迎至上座,才在旁坐下,轻轻叹了口气。
嘉佑帝的目光落在澜贵妃身上。只见她依旧温婉地笑着,但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皇帝与妃嫔们闲话几句,丽妃等人见气氛不对,很有眼色地寻了个借口,匆匆告退了。
殿内只剩下皇帝与澜贵妃二人,澜贵妃亲自奉上茶,却有些心不在焉。
“爱妃似乎有心事?”皇帝接过茶盏,状似无意地问道,“方才朕在外面,似乎听到丽妃她们在说萧家添丁之喜,爱妃何以反见愁容?”
澜贵妃心知皇帝定然听到了丽妃那番话,也起了疑心。
她心思电转,觉得时机正好,于是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愁绪与无奈,轻轻叹了口气,在皇帝身边坐下。
“陛下明鉴,臣妾……确实有些发愁。”她黛眉轻蹙,声音低柔。
“寻回弟弟,本是天大的喜事,臣妾与家人,无不感激陛下恩德。只是……”
她欲言又止,抬眼看了看皇帝的神色,才继续道:“陛下有所不知,臣妾这弟弟……因命途多舛,与家人并不亲近。
这且不说,可他流落在外多年,性子……已养成了。他心中执念颇深,认定之事,怕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他……他心中已有决断,怕是……怕是不会如寻常世家子弟那般,娶妻生子,为萧家开枝散叶了。”
“哦?有何执念?”皇帝挑眉。
澜贵妃犹豫再三,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才压低声音,极为委婉地说道:
“他与那新科状元林清晏……感情甚笃,非同一般。是那种……愿以性命相托,此生不容他人插足的……知己之情。”
她刻意模糊了“情爱”二字,用了“知己之情”,但其中的意味,皇帝岂能不懂?
联想到林清晏当殿拒婚的“心有所属”,以及近日隐约的传闻,皇帝心中已然明了——
原来林清晏心中所属,竟是萧绝这刚刚认回来的儿子!
而萧臻的“执念”,显然也在于此。
澜贵妃观察着皇帝的神色,见他先是讶异,随即恍然,眉头反而舒展开了些,心中稍定,继续叹道:
“陛下,您说……这找回弟弟,跟没找回,又有多大区别?他这般心意,怕是……怕是真就终身都不会娶妻生子了。
我们萧家……眼看着人丁兴旺,实则……唉,这百年基业,将来又该由谁来继承?想到此处,妾身便忍不住发愁。”
她这番话,看似在哀叹弟弟的“不通情理”和家族传承的危机,实则句句都在向皇帝传递一个信息:
萧臻与林清晏关系特殊,他不可能通过正常联姻来扩张萧家势力,甚至可能因此绝后,对皇权并无威胁,反而因为这份“瑕疵”,更容易掌控。
果然,嘉佑帝听完,非但没有继续不悦,反而豁然开朗,心中那点因丽妃挑拨而起的疑虑瞬间消散大半。
甚至反过来安慰起澜贵妃:“原来爱妃愁的是这个,朕还当是什么大事。
爱妃不必过于忧虑。儿孙自有儿孙福。萧臻那孩子吃了许多苦,有些异于常人的想法,也属正常。
他与林清晏既然情谊深厚,便由他们去吧。至于子嗣传承,萧绝尚且健朗,萧臻也还年轻,未来之事,谁又说得准?
即便真如你所言,只要他们能为国效力,忠心不二,便是萧家之功。朕,不会因此看轻萧家分毫。”
他拍了拍澜贵妃的手,语气温和而坚定:
“你能对朕坦言家事,朕心甚慰。记住,萧家是国之栋梁,朕信得过你父亲,也……信得过你。”
澜贵妃心中大石彻底落地,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
她眼中泛起感动的泪光,依偎进皇帝怀中,柔声道:
“臣妾与萧家,定不负陛下信任。”
殿内温情脉脉,仿佛方才那暗藏机锋的对话从未发生。
然而,无论是皇帝心中对权臣的警惕与平衡,还是澜贵妃对家族前程的忧虑与维护,都在这看似平淡的日常中,悄然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