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的镇北将军府,虽依旧门庭显赫,却笼罩在一层难以言说的隐忧之下。
彼时,将军萧绝正值壮年,骁勇善战,威震北疆,与夫人柳氏若兰成婚数载,感情甚笃。
然而,柳若晴在生育长女萧澜时伤了身子,太医断言再难有孕。
这成了萧老夫人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
萧家世代将门,人丁单薄,到了萧绝这一代,更是只有他一根独苗。
若再无男丁继承香火、延续萧家军威,她百年之后有何颜面去见萧家的列祖列宗?每每思及此,她便寝食难安。
柳若晴亦是深明大义之人,心中对婆母充满愧疚,也曾数次主动提出为夫君纳妾,以求子嗣。
然而,每次都被萧绝毫不犹豫地拒绝。
他握着夫人的手,眼神坚定:“我萧绝此生,有你,有澜儿足矣。沙场凶险,生死难料,何苦再耽误其他女子?萧家的门楣,有我撑着便是!”
他语气铿锵,带着军人特有的固执与对妻子深沉的爱意。
萧老夫人在屏风后听到儿子这番话,又是欣慰又是心焦。
欣慰于儿子与媳妇情深意重,心焦于萧家香火可能就此断绝。
一种源于宗族传承的、近乎偏执的责任感,在她心中疯狂滋长。
恰逢北疆战事又起,萧绝即将再次领军出征。
践行宴设在了将军府的正厅,灯火通明,宾朋满座,既有军中袍泽,亦有朝中同僚,气氛热烈又带着一丝肃杀。
萧绝一身戎装,英武不凡,与众人把酒言欢,眉宇间是即将奔赴沙场的豪情与对家人的不舍。
萧老夫人端坐主位,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目光却不时瞥向儿子面前的酒杯,袖中的手紧紧攥着一枚小巧的瓷瓶,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那里面是她费尽心思寻来的助情药物,药性温和,却能催动人的情欲,事后不易察觉,只会以为是酒醉酣然。
她的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
一边是礼义廉耻,是对儿子和媳妇的愧疚;另一边是萧家绵延的执念,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
最终,后者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她告诉自己,这都是为了萧家,为了绝儿将来能有个儿子承袭爵位,继承他打下的基业!
就在宴席过半,气氛最酣畅,众人纷纷向萧绝敬酒之际,萧老夫人趁着众人不注意,以亲自为儿子斟酒为名,用宽大的袖袍遮掩,将瓷瓶中的药粉迅速而精准地抖入了萧绝的酒杯中。
她的动作极快,心跳如擂鼓,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平静。
“绝儿,此去北疆,定要保重自身,平安归来。”
她将酒杯递到儿子手中,声音带着母亲的关切,眼底却深藏着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母亲放心,孩儿定当凯旋!”萧绝不疑有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那酒液入喉,似乎与平日并无不同,只是隐约觉得一股暖流更快地涌向四肢百骸。
宴席终了,萧绝已带了七八分醉意,加之药力开始发作,只觉得浑身燥热,头脑昏沉,比往日醉酒更加不适,他被两名亲兵搀扶着回到自己的院落。
柳若晴早已在房中等候,见夫君醉得厉害,连忙上前帮忙照料。
然而,萧老夫人却紧随其后而至,她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拦住了柳氏:
“若晴,你身子骨弱,经不起这般折腾。绝儿醉成这样,需要安静歇息,明日五更便要点兵出发,你在这里反而扰他。
听娘的话,你去别处歇着吧,这里有娘看着,还有陶嬷嬷帮衬,出不了岔子。”
柳若晴脚步一顿,看着榻上面色异样潮红、呼吸沉重急促、似乎极不舒服的夫君,心中担忧更甚,黛眉微蹙:“母亲,可是绝哥他……”
“无妨,只是酒劲上来了。”萧老夫人打断她,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带着安抚,却也透着不容反驳的意味,“去吧,好好休息,明日还要送绝儿出征。”
柳若晴看着婆母坚定的眼神,又望了望榻上似乎已陷入昏睡的夫君,虽觉心中不安,但孝道为先,且婆母所言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她只得压下满腹忧虑,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擎苍院。
待柳若晴走后,萧老夫人立刻屏退了左右,只留下自己的绝对心腹陶嬷嬷。
她看着榻上意识已然模糊、因药力而辗转难安的儿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随即被决绝取代。
“把人带进来。”她低声对陶嬷嬷吩咐。
片刻,一个身着素净衣裙、容貌清丽婉约、年纪不过二八的少女,低着头,怯生生地被领了进来。
她名叫婉娘,是萧老夫人早已物色好的、身家清白、性情温顺的远房亲戚家的女儿,事先已被暗示过此事关乎将军府子嗣大业,许了她日后荣华富贵。
“好生照料将军。”萧老夫人对婉娘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便与陶嬷嬷退出了房间,并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红烛高燃,映照着婉娘苍白而惶恐的脸,和榻上那个她只在传闻中听过的、如同天神般的将军。
药力作用下的萧绝,只觉得浑身灼热难耐,模糊中,他将眼前的身影与心爱的夫人重叠,本能地伸出手,将那人拉入怀中……
屋外,夜凉如水,萧老夫人站在廊下,仰望着寂寥的星空,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塑。
陶嬷嬷安静地陪在一旁,主仆二人皆是无言,只有风中隐约传来的、屋内压抑的声响,昭示着这场精心策划的局,正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这一夜,对擎苍院内的萧绝和婉娘而言,是混沌与屈辱的一夜;对徘徊在院外的萧老夫人而言,是良心备受煎熬、在希望与罪孽间反复灼烧的一夜;而对毫不知情、独自在自己院中辗转难眠的柳若晴而言,则是充满不安与牵挂的漫长一夜。
次日黎明,天色未亮,出征的号角已然吹响。
萧绝从混沌中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身体有种异样的疲惫感,脑海中只有一些模糊破碎的、与夫人缠绵的梦境片段。
他甩了甩头,并未深究,只当是昨夜醉酒加上离别在即所致。
军情紧急,容不得他细想,他迅速起身,洗漱更衣,披上战甲。
临行前,他去看了尚在睡梦中的夫人和女儿,目光温柔而充满歉意。
又去向母亲辞行,萧老夫人神色如常,只是细细叮嘱他注意安全,目光却有些不敢与儿子对视。
萧绝带着满心对家国的责任与对妻女的牵挂,跨上战马,领军出征,奔赴那硝烟弥漫的北疆。
他丝毫不知,昨夜一场精心安排的“意外”,已然悄然改变了一些事情的轨迹。
萧绝走后不久,婉娘便被萧老夫人秘密送出了将军府,安置在京郊一处隐蔽而舒适的别院里。
那里环境清幽,仆役都是精挑细选、签了死契的可靠之人,严禁与外界接触。
萧老夫人对外只称婉娘是远房来投亲的孤女,需静养身体。
日子一天天过去。约莫一个多月后,别院传来消息——婉娘有孕了!
萧老夫人得知此事时,正在佛堂诵经。当陶嬷嬷压低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向她禀报时,她手中的佛珠“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猛地站起身,脸上瞬间迸发出巨大的、近乎狂喜的光彩,连声音都在颤抖:
“当真?!佛祖保佑!真是佛祖保佑!天佑我萧家!天佑我萧家啊!”
她立刻下令,对婉娘更是呵护备至,饮食起居无一不精,务求胎儿万无一失。
同时,封锁消息的命令更加严苛,整个别院如同铁桶一般,连一只陌生的飞鸟都难以闯入。
她甚至没有将这个消息告知远在北疆的儿子,生怕节外生枝,也怕儿子那刚直的性子无法接受。
至于儿媳柳氏,她更是严密封锁,只字不提。
婉娘初时惶恐不安,但在萧老夫人无微不至的照料下,加之腹中孩儿日渐长大,那份母性渐渐压过了恐惧,她开始期待这个孩子的降临。
而萧老夫人,随着产期临近,心情愈发激动与焦虑。她日夜祈祷,祈求一定要是个男丁!
终于,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别院内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
“老夫人!老夫人!是位小公子!母子平安!”产婆满脸喜色地出来报喜。
萧老夫人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产房,也顾不得什么血污之气,从产婆手中接过那个被包裹在锦缎襁褓中的、红彤彤的婴儿。
那孩子哭声洪亮,手脚有力,眉宇间竟依稀能看到儿子萧绝的影子!
“好!好!好!”萧老夫人喜极而泣,抱着孩子的手都在发抖,连说了三个“好”字。
“这是我的孙儿!是我萧家的嫡孙!是上天赐予我萧家的至宝!”她当即赐名“臻”,萧臻,取“至臻至宝”之意,爱不释手。
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她的头脑。看着怀中嗷嗷待哺的孙儿,再想到孙儿的生母婉娘,那个身份低微、只是她用来延续血脉的工具的女子,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脑海——
不能让这个身份低微的生母,将来成为孙儿完美出身上的污点,更不能让她有机会凭借儿子,将来在府中兴风作浪,影响绝儿与柳氏的感情,甚至威胁到澜儿的地位。
“去母留子”这四个冰冷的字,在她心中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