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张文远被革职查办,林文正沉冤得雪并擢升知府的圣旨,如同强劲的春风,彻底吹散了笼罩在林家上空最后一丝阴霾。
小院里连日来宾客盈门,道贺之人络绎不绝,直至数日后,才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尘埃落定,荣耀加身,林清晏心中那份压抑已久、关于他与云疏未来的承诺,也变得愈发清晰和迫切。
他曾在春闱前夜,在那间小小的厢房里,对着忐忑不安的云疏许下诺言——
无论结果如何,他会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向父母禀明一切,要与云疏正大光明地站在一起。
如今,功成名就,家冤已雪,正是最好的时机。
这一日清晨,用过早饭后,林清晏见父母心情颇佳,便神色郑重地对他们道:
“爹,娘,孩儿有些要紧的话,想与二老在书房一叙。”
他的语气罕见的严肃,让林文正和苏婉如微微一愣,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苏婉如心中隐隐有所预感,看着儿子紧绷的侧脸和一旁下意识屏住呼吸、垂手侍立的云疏,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轻轻拍了拍丈夫的手背,温声道:“好,去书房说。”
云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看着林清晏挺拔却决绝的背影,既期待那渴望已久的“正大光明”,又无法抑制地涌起巨大的恐慌。
老爷和夫人……会接受吗?他们刚刚历经沉冤得雪的大喜,若因此事……他几乎不敢想下去。
三人步入书房,林清晏反手轻轻掩上房门。晨光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安静的光柱,尘埃在光柱中浮动。
林清晏走到父母面前,撩起衣袍,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晏儿,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苏婉如心中一紧,连忙伸手去扶。
林文正也蹙起眉头,沉声道:“有何事起来说便是,何必行此大礼?”
林清晏却避开了母亲的手,目光清澈而坚定地望向父母,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爹,娘,此事关乎孩儿一生幸福,亦关乎另一人的终身,孩儿必须郑重相告。孩儿心中……”
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响亮的马蹄声,紧接着便是中气十足的宣召声打断了林清晏的话:
“圣旨到——新科状元林清晏接旨——!”
书房内凝重的气氛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
林文正和苏婉如立刻站起身,神色变得恭敬而略带紧张。
林清晏也是微微一怔,即将坦白的紧张被面圣的庄重所取代。
他迅速起身,对父母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低声道:“爹,娘,不必担心。”
匆匆整理了一下衣冠,林清晏快步走出书房,来到前院。
果然见一名身着内侍服饰的太监正等候在那里,态度还算客气。
“林状元,陛下宣您即刻入宫,请随咱家走吧。”
“有劳公公。”林清晏拱手,他起身,对传旨太监道:“容清晏与家父母说一声。”
“状元公请便,只是莫要让陛下久等。”太监语气还算客气。
林清晏回到书房门口,对里面焦急等待的父母低声道:“爹,娘,陛下召见,孩儿需即刻入宫。方才未尽之言,待孩儿回来再向二老细禀。”
他的目光扫过闻声从厢房出来、同样面带忧色的云疏,递过一个安抚的眼神,无声地道:等我。
云疏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林清晏不再耽搁,随着传旨太监匆匆离去。
再次踏入庄严恢宏的宫殿,心境已与殿试时和上次为父申冤时截然不同。
这一次,少了几分忐忑,多了几分尘埃落定后的从容。
嘉佑帝依旧在乾清宫接见了他。除了皇帝,殿内还有几位阁臣与吏部的官员在场。
“臣林清晏,叩见陛下。”林清晏依礼参拜。
“爱卿平身。”嘉佑帝语气温和,脸上带着笑意:
“今日召你前来,是为了你的官职安排。原本按惯例,状元及第后便该有所任命,只因前番你为父申冤一事,耽搁了些时日。
如今事情已然查明,令尊亦得重用,你的官职,也该定下来了。”
吏部尚书上前一步,手持一份文书,禀奏道:
“陛下,按制,状元及第者,例授翰林院修撰,从六品。林状元才华横溢,连中三元,更是忠孝两全,臣等商议,以为可直接入翰林院任职。”
翰林院修撰,虽是品级不高,却是清贵无比,乃储相之基,前途无量,是无数进士梦寐以求的起点。
对于林清晏这等毫无背景的新科状元来说,已是极好的安排。
然而,嘉佑帝却微微摇了摇头,看向林清晏,目光中带着审视与更深一层的考量:
“林爱卿,你于金殿之上,不畏权贵,直言敢谏,为父申冤,此举非但有孝心,更见胆识与风骨。
翰林院固然清贵,但朕观你,似非只会埋首故纸堆之人。朕想听听,你自己有何想法?”
皇帝竟然询问他本人的意愿!这可是极大的殊荣!殿内几位大臣也都有些惊讶,目光聚焦在林清晏身上。
林清晏心中亦是微微一动。他没想到皇帝会如此看重他。
略一沉吟,他再次躬身,声音沉稳:
“陛下隆恩,臣感激不尽。翰林院乃清要之地,能入内学习,是臣之荣幸。然,臣确如陛下所言,不敢只以文章自囿。
臣父曾任地方知县,臣自幼耳濡目染,深知民间疾苦,吏治之要。
若蒙陛下不弃,臣愿效仿父亲,请为一地知县,亲民官虽小,却能直面百姓,实践所学,为陛下分忧,为黎民造福!”
他竟主动请求外放为知县!
此言一出,连几位阁老都暗暗点头。不慕京城繁华,不贪翰林清贵,愿意从最基层做起,脚踏实地,此子心性确实不凡!难怪能得陛下如此青眼。
嘉佑帝眼中赞赏之色更浓,他抚须笑道:
“好!不慕虚名,脚踏实地,有志气!不过,以你三元及第之才,若只为一寻常知县,未免大材小用,也显得朕不识人才。”
他顿了顿,看向吏部尚书:“朕记得,京畿之地,宛平县知县一职正好出缺?”
吏部尚书连忙回道:“陛下圣明,宛平县知县确于上月丁忧去职,尚未补缺。”
“嗯。”嘉佑帝点头,对林清晏道,“宛平乃京县,地位紧要,事务繁剧,非干才不能胜任。
朕便任命你为宛平县知县,正六品!望你能在此任上,施展才华,做出政绩,莫负朕望!”
宛平知县!京县知县,地位远超普通知县,乃是正六品!
而且地处京畿,天子脚下,既能接触实务,又便于上达天听,这无疑是一个极佳的历练位置,也体现了皇帝对他的格外器重!
“臣,林清晏,领旨谢恩!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信任!”
林清晏压下心中的激动,郑重叩首。这个职位,比他预想的还要好。
官职既定,嘉佑帝又勉励了几句,话锋一转,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长辈关怀的笑意,看着林清晏,缓缓道:
“林爱卿年少英才,风度翩翩,如今功成名就,也该考虑成家立业了。
朕之三公主,年方二八,性情温婉,知书达理,朕观与你,倒是颇为般配。”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恩宠:“本朝驸马都尉亦可参政,并不妨碍你的仕途。朕有意,招你为三公主驸马,不知你意下如何?”
驸马!
这两个字如同晴天霹雳,猛然在林清晏脑海中炸响!他万万没想到,皇帝召他入宫,真正的目的竟是这个!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大臣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林清晏身上,有羡慕,有审视,更有等着看他如何反应的探究。
嘉佑帝亦是面带微笑,等待着这位他极为欣赏的年轻臣子感激涕零地谢恩。
在他看来,这无疑是天大的恩典,是对林清晏才华和人品的最高认可,更是保他未来仕途坦荡的绝佳途径。
然而,林清晏在最初的震惊之后,迅速冷静下来。
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再次撩袍跪地,声音清晰而坚定,甚至带着一种不容转圜的决绝:
“陛下天恩,清晏感激不尽!然,臣,恕难从命!”
“哦?”嘉佑帝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眉头微蹙,显然没料到会被如此干脆地拒绝,语气也沉了下来,“为何?可是觉得公主配不上你?或是……另有缘由?”
殿内气氛陡然变得紧张。大臣们屏息凝神,心中皆是为林清晏捏了一把汗。抗旨拒婚,尤其是拒皇家婚事,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林清晏抬起头,目光坦荡地迎向皇帝审视的视线,他知道,此刻任何委婉的推脱都是徒劳,唯有坦诚,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陛下明鉴!公主金枝玉叶,身份尊贵,是臣高攀不起。臣不敢有半分轻视公主之意。”
他先表明态度,随即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他原本打算向父母禀明、此刻却不得不提前公之于众的事实,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臣,已心有所属。且……正欲今日禀明父母,定下盟约,此生非卿不娶!
臣之心,天地可鉴,早已容不下他人。若因此辜负陛下美意,臣,万死难辞其咎,但请陛下收回成命!”
已心有所属!此生非卿不娶!
这番话,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在乾清宫内激起了巨大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