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外的三日,对云疏而言,是此生最为漫长煎熬的等待。
他几乎化身为一尊石像,固执地坚守在那个能最早看到贡院大门开启的角落。
白日里,烈日炙烤着大地,汗水浸湿了他的衣衫,顺着额角滑落,刺得眼睛生疼,他也只是随意用袖子抹去,目光始终未曾离开那扇紧闭的朱红大门。
夜晚,凉意侵骨,他依旧岿然不动,仿佛感受不到寒冷与疲惫,只在实在支撑不住时,才会靠着墙壁短暂地阖一阖眼,但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立刻惊醒,警惕地望过去。
这期间卫瑾又来了一次,提着食盒,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强行逼着他吃了半碗粥,又插科打诨了半天,见他精神稍好些才离开。
但卫瑾一走,那蚀骨的焦虑便再次如潮水般涌上,将云疏淹没。
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念头:公子在号舍里可还安好?那狭小逼仄的空间是否让他不适?夜晚是否寒冷?准备的干粮可还够吃?烛火是否明亮?考题是否艰难?他是否……一切顺利?
这些纷乱的思绪如同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理智和耐心。
他只能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将这些担忧压下去,将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等待”这一件事上。
仿佛只要他守在这里,用尽全力去期盼,就能将所有的好运和力量,隔空传递给号舍内的那个人。
与此同时,贡院斜对面的一家酒楼雅间内。
卫瑾临窗而坐,面前摆着几碟精致小菜和一壶清酒。
他并未饮酒,只是单手支颐,目光透过支摘窗的缝隙,遥遥落在那贡院大门外某个固执的身影上。
他看着云疏如同钉在原地般,从日升到日落,又从黑夜到天明,那份近乎自虐的坚守,让他几次三番皱起眉头。
“真是个死心眼的……”卫瑾低声自语,语气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和更多的无奈。
他卫小侯爷游戏人间,何曾见过这般浓烈到不顾一切的执着?这份情意,沉重得让他这个旁观者都感到心惊。
第三日,下午。
贡院外的气氛明显与之前两日不同。原本弥漫的沉重焦虑,逐渐被一种即将解脱的躁动和期盼所取代。
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家属们翘首以盼,低声议论着,目光灼灼地盯着那扇即将开启的大门。
云疏的心脏也随着时辰的临近,越跳越快,几乎要撞出胸腔。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挤了挤,站到了最前排,双手在身侧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哐——!”
一声沉闷悠长的钟响,自贡院深处传来,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
来了!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
那两扇沉重的朱红大门,在无数道焦灼目光的注视下,伴随着吱吱呀呀的声响,缓缓地、沉重地向内开启。
早已等候在门内的学子们,开始陆陆续续地从那幽深的门洞里涌出。
他们大多面色疲惫,步履蹒跚,有的眼神呆滞,有的面露狂喜,有的垂头丧气,有的则强作镇定……
人生百态,在这出口处展现得淋漓尽致。
云疏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鹰隼,飞快地扫过每一个出来的身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他屏住呼吸,生怕错过那个刻入骨髓的身影。
人流不断涌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却始终不见林清晏。
云疏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他。
难道……公子出了什么意外?还是身体不适?
就在他几乎要按捺不住,想要不顾一切冲进去寻找时,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门洞的阴影处。
他走得不算快,甚至有些缓慢,但步伐依旧沉稳。
月白色的儒衫经过三日的磋磨,已显得有些褶皱,沾染了些许尘灰,脸色也带着明显的倦意和苍白,然而,他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眼神虽然疲惫,深处却依旧保留着一份清明的光。
是公子!
云疏只觉得堵在喉咙口的那块大石瞬间落地,巨大的狂喜和难以言喻的心疼同时涌上,冲击得他眼眶发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猛地向前跨出一步,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清晏的目光也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
几乎是在走出阴影、接触到外面光线的瞬间,他的视线就精准地锁定了那个立在最前方的身影。
四目相对。
世界仿佛在刹那间安静了下来,周围所有的喧嚣、所有的人影都化为了模糊的背景。他们的眼中,只剩下彼此。
林清晏看清了云疏的样子。
三日不见,他竟是这般模样!
原本小麦色的健康肤色透着一股不正常的灰白,眼下是浓重的、无法掩饰的青黑,嘴唇因为干渴而起了皮,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大半精气神,唯有那双望着自己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再次相见的狂喜、浓得化不开的心疼,以及……全然的依赖。
他为了等自己,竟憔悴至此!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泛起密密麻麻的、尖锐的疼。
他的阿疏……他放在心尖上的人,这三日,竟是如此度过的?
林清晏再也顾不得什么风度礼仪,也顾不上周围投来的各异目光。
他拨开身前的人群,几乎是有些踉跄地、急切地朝着云疏奔去。
云疏也在看到他目光的瞬间,动了。他冲破人群的阻碍,迅疾而坚定地迎向林清晏。
两人在混乱的人潮中相遇。
“阿疏……”他开口,声音因为三日未曾好好饮水而沙哑不堪,却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云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公子……你……你还好吗?”
他上下打量着林清晏,想伸手去触碰,确认他的真实,却又怕唐突了他,手抬起一半,僵在了空中。
林清晏没有回答他好与不好,他一把抓住云疏那抬起又僵住的手,紧紧地、用力地握住。
那手冰凉,甚至还在微微颤抖,林清晏的心更疼了。
他抬起另一只手,完全不顾周围还有无数双眼睛看着,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抚过云疏眼下的青黑,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心尖都在发颤。
“傻子……”林清晏的声音低哑,带着浓重的心疼和责备。
“谁让你这样等的?不是让你回去好好休息吗?”
他的指腹缓缓移开,轻轻碰了碰云疏干裂的唇瓣,眉头紧紧蹙起,“你……你是不是都没怎么吃喝?”
云疏被他这亲昵的举动和毫不掩饰的心疼弄得有些无措,尤其是感受到周围若有若无投来的目光,耳根悄悄泛红,下意识地想偏头躲开,却被林清晏固执地固定住脸颊。
“我没事……”云疏低声辩解,目光却贪婪地流连在林清晏脸上,确认着他除了疲惫外并无大碍。
“公子你呢?号舍里冷不冷?睡得可好?题目……难吗?”
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
林清晏看着他这难得絮叨的样子,心中那片因考试而紧绷的区域彻底软化。
他摇了摇头,握住云疏的手紧了紧,试图将自己掌心的温度传递过去。
“我很好,阿疏,别担心。”他放缓了声音,安抚道,“号舍尚可,题目……尽力而为罢了。”
他不想多谈考试,此刻,他满心满眼都是眼前这个为他熬干了心血的人。
他拉着云疏的手,转身便想离开这喧闹之地:“我们回去。”
“等等,公子,考篮……”云疏这才想起林清晏还提着考篮,连忙伸手要去接。
林清晏却避开了他的手,自己提着那并不算轻的考篮,另一只手依旧紧紧牵着云疏,不容置疑地道:“我来。你……跟我走。”
他的目光落在云疏明显消瘦了一圈的脸颊和那疲惫不堪的神情上,语气里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决和心疼:
“回去好好睡一觉。”
云疏还想说什么,但对上林清晏那双写满了“你必须听我的”的眸子,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默默地任由林清晏牵着手,穿过好奇、打量、甚至带着些许异样目光的人群。
阳光洒在两人紧紧交握的手上,也照亮了云疏苍白憔悴却因重逢而焕发出光彩的脸庞,以及林清晏虽然疲惫却异常坚定温柔的眼神。
周遭的喧嚣再次涌入耳中,但这一次,云疏却奇异地觉得无比安心。
因为他的手被公子紧紧握着,他的公子,平安地出来了,就在他身边。
至于考试结果如何,此刻似乎都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终于又在一起了。而这三天守候的所有艰辛,在触碰到公子温暖手掌的这一刻,都变得无比值得。
而楼上的卫瑾,嘴角则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身体放松地靠回椅背,好整以暇地看着戏。
他看到林清晏如何急切地搜寻,如何精准地锁定云疏,如何拨开人群踉跄冲过去。
他看到林清晏抓住云疏的手,看到他嘴里唤着什么,看到他不顾旁人目光,心疼地抚摸云疏眼下的青黑和干裂的嘴唇。
他也看到了云疏从巨大的狂喜到无措,再到被心疼和关切淹没,絮絮叨叨询问的模样。
“啧……”卫瑾摇着头,呷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眼神却带着几分复杂的艳羡,“一个熬干了心血,一个心疼得恨不得代其受过……这情意,倒是比戏文里唱的还真。”
他看到林清晏拒绝了云疏拿考篮的举动,紧紧牵着那只手,以一种保护者和心疼者的姿态,要将那个为他守候了三日的人带离这片喧嚣。
阳光下,那两只紧紧交握的手,和彼此眼中只有对方的专注,构成了一幅与周围格格不入却又无比和谐的画卷。
卫瑾没有下楼,没有上前打扰。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窗边,看着那两人互相依偎着,渐渐消失在熙攘的人流尽头。他脸上的玩世不恭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
他再次想起了母亲斩钉截铁的话语,又想起了云疏与记忆中舅舅那惊人相似的眉眼和气质。
“铁骨铮铮,不会做这种事……”卫瑾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喃喃自语,“可是娘啊……若这真的只是巧合,那这世间的缘分,也未免太过弄人了些。”
他仰头将杯中残茶饮尽,眼中闪过一丝决定。
无论如何,这件事,他不能就这么放下,他得想办法,再探一探。
若云疏真的与北疆大将军府有关……那这京城,可就要更有趣了。
只是现在,他并不打算去打扰那对刚刚历经等待、终于重逢的有情人。
有些答案,需要耐心等待,而有些温情,值得被尊重和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