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婉拒了县令夫妇认作义子的提议后,云疏便将自己全然定位为“林清晏一人的随从”。
他行事依旧恭谨,却不再是最初那种带着惶恐的疏离,而是透着一种专注的、心安的归属感。
林清晏也全然接纳了这份独一无二的追随,无论去县学、访友,甚至只是在庭院散步,身边总有云疏沉静相伴。
时光荏苒,转眼盛夏已至,蝉鸣鼓噪,端午临近。
这日县学放了半日假,林清晏与几位交好的同窗相约,去城中新开的“墨韵斋”淘选时文。
云疏自然跟在他身侧,不再是落后半步,而是并肩而行,只是目光总会下意识地扫过四周,留意着任何可能打扰到公子的细微动静。
书肆内墨香清幽,林清晏正与同窗低声探讨一本前朝笔记的版本,云疏便安静地倚在靠近门口的书架旁,随手翻着一本地域杂记,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笼罩着林清晏的方向。
忽然,他翻书的指尖微微一顿,视线透过窗棂,落在街对面一行正朝书肆走来的华服少年身上。
为首那个身着宝蓝色锦袍、神态倨傲的,正是本县县尉家的独子赵蟠。
此人在学堂里便因嫉妒林清晏的才学而时常寻衅。
云疏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他合上书,身形自然地移动,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更便于应对突发状况、能将林清晏护在身后的位置。
赵蟠一行人喧闹着踏入书肆,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他一眼便锁定了书架前的林清晏,眼中闪过一丝嫉恨,随即故意拔高嗓音,对同伴笑道:
“哟,我当是谁在此高谈阔论,原来是我们的林大公子。怎么,林县令近日官囊充盈了?竟舍得让你来买这些‘风雅’之物?”
他刻意将“风雅”二字咬得怪异,暗讽林家清贫。身后的跟班们立刻配合地发出一阵窃笑。
林清晏闻声,眉头微皱,却不愿与他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只当未闻,继续与同窗低声交谈。
这番无视的态度,如同火上浇油。赵蟠自觉被扫了颜面,脸色一沉,竟几步上前,伸手便要去夺林清晏手中的书卷。
“让本公子也瞧瞧,是什么绝世好书……”
他的手刚伸到半途,斜里蓦地探出一只略显瘦削却异常稳定的手,精准地格挡在他的腕前。
力道巧妙,并未伤人,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坚决,将他的动作硬生生截停。
赵蟠只觉手腕一麻,愕然,顺着手臂望去,对上了一双沉静如寒潭的墨黑眸子。
一人不知何时已挡在林清晏身前,身形挺拔如青竹,眼神冷冽。
正是云疏。
“放肆!哪里来的贱奴,敢拦本公子?”赵蟠先是一惊,随即勃然大怒,他身后的跟班们也立刻围拢上来,面色不善。
云疏寸步不退,依旧稳稳立在林清晏身前,墨黑的眸子沉静如寒潭,冷冷锁定赵蟠。
他并未出声,但那紧绷的身姿和周身散发出的戒备气息,已胜过千言万语。
“呵,我当是谁,”赵蟠认出了云疏,语带刻薄的讥讽,故意将声音扬得更高:
“原来是林公子好心收留的那个小乞儿!怎么,主子还没发话,这看门狗就先龇牙了?”
“小乞丐”、“看门狗”的字眼极其刺耳,连林清晏的同窗都面露愠色。
林清晏脸色骤然一沉,正欲开口,却见身前的云疏身影猛地一动!
并非扑向赵蟠,而是如猎豹般迅捷侧身,肩膀巧妙地撞向赵蟠身侧一个正欲伸手推搡林清晏的跟班。
那人猝不及防,“哎哟”一声痛呼,踉跄后退,带倒了旁边书架旁堆放的几本书籍,哗啦啦散落一地。
场面瞬间混乱!
赵蟠见状,更是怒不可遏,觉得在众人面前颜面尽失,竟不管不顾,一拳便朝着云疏面门狠狠砸来!
他比云疏年长几岁,身形壮硕,这一拳带着明显的狠劲。
云疏眼神一凛,不闪不避,竟是要用手臂硬撼,同时另一只手已悄然蓄力,指尖微扣,瞄准了赵蟠手腕的关节之处——
这是他在市井挣扎中学会的、最快制敌的狠辣招式。
“云疏!”
电光火石间,林清晏厉声喝道,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云疏的手腕,用力将他向后带离,自己则毫不犹豫地侧身完全挡在了他前面。
赵蟠的拳头擦着林清晏的衣袖落空,因用力过猛,自己反而踉跄了一步,脸色顿时难看至极。
“林清晏!你纵仆行凶!”赵蟠气急败坏地指着他们怒吼。
林清晏面沉如水,目光如炬,扫过赵蟠及其一众跟班,最后落在被自己紧紧攥住手腕、依旧浑身紧绷、眼神如淬了寒冰般盯着赵蟠的云疏身上。
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对赵蟠冷声道:
“赵公子,书肆清静之地,非是逞凶斗狠之所。今日之事,孰是孰非,众人皆看在眼里。恕不奉陪!”
说罢,他不愿再多做无谓纠缠,拉着云疏,对同窗微一示意,便转身快步离开了书肆。
赵蟠等人碍于林清晏的身份和方才己方理亏,终究未敢再强行阻拦,只是愤恨地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一路无话。
回到林清晏的院子,关上门,林清晏才松开一直紧握着云疏手腕的手。
他的脸色并不好看,没有了平日的温和,眉宇间笼罩着一层薄怒。
他转过身,看着垂头站在自己面前、依旧紧抿着唇的云疏,沉声问道:“为何要动手?”
云疏抬起头,对上林清晏带着责问的目光,愣了一下,似乎不明白公子为何生气。他下意识地回答:
“他……他对公子无礼,还想动手。”
“所以你就要跟他硬拼?”林清晏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压抑的火气。
“你看到他身边有多少人了吗?你看到他比你壮实多少了吗?若是我不拉开你,他那一拳落在你身上,你待如何?你那些以伤换伤的招式,能用几次?”
他想起云疏刚才那不管不顾、仿佛要将自己也填进去的打法,心头就一阵后怕和气闷。这人,似乎从不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
云疏被林清晏罕见的严厉语气震住了,他看着公子眼中清晰的怒火和……担忧?他不太确定。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低低的,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执拗:
“小人的命是公子的。护着公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受点伤,不算什么。”
这句话,他说的无比自然,仿佛这是刻入他骨血的信条。
“你的命是你自己的!”
林清晏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斩钉截铁。
他上前一步,双手握住云疏单薄的肩膀,强迫他抬起头看着自己。少年的目光灼灼,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和郑重。
“云疏,你听清楚,”他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清晰地敲在云疏的心上:
“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不是我的,不是任何人的!你首先得好好活着,珍惜你自己,然后才能谈其他!”
“我带你回来,不是要你为我拼命,是要你好好活着!你明白吗?”
云疏彻底怔住了。
肩膀上传来的力道和公子眼中那不容置疑的认真,让他心头剧震。
他的命……是他自己的?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这句话。
在老乞丐死后,他的命就像野草,轻贱无比,可以为了半块馊馒头去搏,可以为了一个温暖的角落去争。
直到遇见公子,他才觉得这条命有了点价值——那就是为公子所用。
可现在,公子却告诉他,他的命是他自己的?要他珍惜?
他看着林清晏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那双清澈眸子里映出的、自己茫然无措的样子,一种陌生而汹涌的情绪在胸臆间冲撞,让他鼻尖发酸,喉咙哽咽。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那坚守了十多年的、关于自身价值的认知,在这一刻,被公子一句话,砸开了一道细微却深刻的裂缝。
林清晏看着云疏眼中闪过的震惊、茫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心中的气闷渐渐被一种酸软的心疼取代。
他松开手,轻轻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
“以后不许再这样不顾自己安危,知道吗?若有人对我不利,我们可以周旋,但绝不能硬拼。你的安全,同样重要。”
云疏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细微的湿意。
他沉默着,消化着这颠覆他认知的话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回应道:
“……云疏,记住了。”
这一声,不再是机械的服从,而是带着思考和触动的应允。
林清晏知道,改变需要时间。但他今日的话,已经像一颗种子,落入了云疏的心田。
林清晏看着云疏低垂的脑袋,语气缓和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我不是责怪你,只是……他斟酌着用词,看你受伤,我也会难受。
这句话比先前的训斥更让云疏无措。他茫然抬眼,对上林清晏认真的目光。
去把药箱拿来。林清晏示意,方才格挡那一下,手臂都青了吧?
云疏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右臂隐隐作痛。他取来药箱,林清晏亲自为他卷起袖子,果然看见一道明显的青紫淤痕。
药油在掌心搓热,林清晏小心地替他揉按伤处。
云疏僵着身子,感受着公子指尖的温度,忽然低声问:若是……若是以后还有人要对公子不利呢?
林清晏手上动作不停,抬眼看他:那就想办法智取。记住,保护好自己,才能更好地保护想保护的人。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心湖。云疏垂眸看着公子专注的侧脸,第一次开始思考——
原来想要保护一个人,还要先保护好自己,要让自己变得更强大。
窗外蝉鸣阵阵,少年掌心温热,一点点化开另一个少年心中冰封的执念。
有些道理,需要岁月慢慢教会他;而有些改变,已经从这一刻悄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