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晏发现,教导云疏认字,远比他想象中更要艰难。
并非云疏愚钝,相反,那孩子有着近乎过目不忘的记性,对文字结构的观察也异常敏锐。
真正的阻碍,在于云疏内心深处那根深蒂固的、对“逾越本分”的惶恐。
若林清晏稍稍流露出一点指导的意味,哪怕语气再温和,云疏也会立刻放下笔,垂首站到一旁,恢复那副“小人不敢”的沉默姿态。
几次三番下来,林清晏心中那点因云疏偷学而激起的怜惜与决心,渐渐被一种无力的挫败感取代。
他待云疏一片赤诚,为何就是无法敲开那层坚硬的外壳?
这日晚间,课业又在一种小心翼翼、进展甚微的气氛中结束。
看着云疏如同受惊小鹿般迅速收拾好桌面、然后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书房的背影,林清晏郁闷地叹了口气,将额头抵在微凉的书案上。
“这是怎么了?我们晏儿也有如此愁眉不展的时候?”一道温柔含笑的嗓音在门口响起。
林清晏抬起头,见母亲苏婉如正端着一盅冰糖雪梨羹走进来,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慈和笑容。
她将白瓷盅放在儿子面前,自己则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目光扫过书案上那张写着并排名字、墨迹已干的宣纸,眼中笑意更深。
“娘,”林清晏有些沮丧,“我教云疏识字,可他……他总是不肯,或者说不敢。我待他好,他却总以‘下人本分’自居,仿佛我稍一靠近,就会惊扰到他。”他将几日来的困扰细细说与母亲听。
苏婉如静静地听着,并不打断,直到儿子说完,才轻轻搅动着盅里的羹汤,缓声开口,声音如同春日融化的溪流,平和而富有力量:
“晏儿,你可知道,你爹当年,也曾是个连赶考盘缠都凑不齐的穷书生?”
林清晏一愣,抬起头看向母亲。他知道父亲出身寒微,是靠苦读才考取的功名,但具体细节,父母甚少提及。
苏婉如眼中泛起回忆的柔光,唇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
“那时,你外祖父家虽不算显赫,却也是本地颇有名望的乡绅。我待字闺中时,上门提亲的媒人几乎踏破了门槛,其中不乏家世优渥的公子哥儿。”
“那您为何……”林清晏忍不住问道。
“为何偏偏看中了你爹?”苏婉如笑了笑,眼神清亮:
“只因一次偶然,我在寺外凉亭避雨,听他与几位学子辩论时政。旁人要么夸夸其谈,要么愤世嫉俗,唯有你爹,言辞恳切,条理清晰,所言所论,皆是从百姓疾苦出发,谋求切实可行之策。
他说,读书人寒窗苦读,所求不应仅是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更应是‘河清海晏’,天下太平,让如他一般的寒门子弟有路可走,让如路边饥民般的百姓有饭可食。”
“河清海晏……”林清晏轻声重复着这四个字,这正是他名字的由来。
“是啊,”苏婉如目光柔和地看着儿子,“就是这四个字,打动了我。我看到的,不是他衣衫的简朴,不是他囊中的羞涩,而是他胸腔里那颗跳动的、滚烫的真心,和那份虽身处微末却心系天下的志向。
你外祖父起初自是反对,说我被穷书生的花言巧语蒙蔽。可我认定了他这个人,认定了他这颗心,便不顾门第之见,毅然下嫁。”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为深沉:“晏儿,你看,真心,是能被人感受到的。它不在于你给了他多好的住处,多精致的衣食,也不在于你教他认了多少个字。这些是‘给予’,是‘施恩’,或许能换来感激,却未必能换来真正的亲近与信任。”
“那该如何?”林清晏若有所思。
“真心待人,而非以己度人,方是正道。”
苏婉如温言道:“你不能用你的标准去衡量他,要求他立刻坦然接受你的好意。他过往的经历,是你无法想象的寒冬。
你要做的,不是急着将他拉入你的春天,而是先理解他的寒冬有多冷,耐心地、持续地给予温暖,让他自己慢慢感受到安全,自己愿意走出来。”
她指了指那张写着名字的纸:“你看,他并非不愿学,他只是害怕。害怕僭越,害怕失去,害怕这来之不易的一切只是一场幻梦。
你越急切,他越惶恐。不妨将步子放慢些,将要求放低些。
他喜欢偷偷学,你便创造机会让他‘偷偷’学得更容易些;他坚持要磨墨,你便让他磨,但在磨墨时,随口讲讲字句的典故,让知识如同这墨香一般,自然而然地浸润他。润物,需细无声。”
母亲的话语如同拨云见日,瞬间驱散了林清晏心头的迷雾和焦躁。
他恍然明白,自己之前的做法,确实带着一种“我为你好,你为何不领情”的、不自觉的优越感,无形中给了云疏更大的压力。
正当他咀嚼着母亲话语中的深意时,门外传来了熟悉的、略带疲惫却依旧沉稳的脚步声。
“夫人,晏儿,在聊什么?”县令林文正走了进来,官袍还未换下,眉宇间带着一丝终日审案积攒的疲色,但看到妻儿,眼神立刻柔和下来。
“在说老爷当年‘河清海晏’的志向呢。”苏婉如站起身,迎了上去,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打趣与骄傲,自然地伸手替他理了理微微有些歪斜的衣领。
林文正老脸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儿子一眼,咳嗽一声:
“咳,陈年旧事,提它作甚。”话虽如此,眼底却漾开温暖的笑意。
苏婉如却不放过他,笑道:“怎么不提?若非老爷这份志向,妾身当年怎会一眼相中?如今看来,倒是妾身眼光独到。”
林文正无奈地摇头,眼底的宠溺却几乎要溢出来,他轻轻握住夫人替他整理衣襟的手,低声道:“是夫人下嫁,委屈了。”
“知道委屈就好。”苏婉如嗔怪地睨了他一眼,眼波流转间,尽是多年夫妻的默契与情深,“灶上温着参汤,我去给老爷端来。晏儿,你也早些休息。”
看着父母之间自然流露的温情,林清晏心中最后一丝郁气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的触动。
他笑了笑,识趣地不再当那碍眼的“烛火”,应道:“是,娘。爹,您也早些歇息。”
他退出书房,带上门,将满室温馨留给父母。站在廊下,夜风微凉,他却觉得心头一片明亮暖融。
月光洒在廊下,清亮而温柔。他想起母亲的话,想起父亲看着母亲时那专注而柔软的眼神,心中豁然开朗。
他不再想着如何去“纠正”云疏,而是想着,该如何像父亲对待母亲那样,用真正的尊重和理解,去靠近那颗紧闭的心。
他知道,他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来。
他抬头望向偏房那扇还透着微弱灯光的窗户,想到云疏此刻或许又在借着那点光,偷偷练习着写字,心中已有了新的计较。
他没有立刻去打扰,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这一次,他的步伐不再带着困惑和急切,而是充满了耐心与笃定。
他知道,融化坚冰非一日之功,但他愿意付出时间和耐心,如同父亲坚守“河清海晏”之志,如同母亲当年不顾门第坚守真心一般,他也要用自己方式,守住这份他亲手带回来的、 脆弱的缘分。
而此刻,偏房内的云疏,对此一无所知。
他正就着窗外的月光和油灯如豆的光晕,用那支秃笔,在昨日公子写废的纸背面,一遍遍,不知疲倦地,描摹着那四个早已深深刻入心底的字——清晏,云疏。
次日,林清晏回到书房时,云疏正拿着抹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书架边缘本不存在的灰尘。听到脚步声,他立刻停下动作,垂手站好。
林清晏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招呼他学习,而是走到书案边,拿起白日里云疏练习写满歪扭字迹的纸张,仔细看了看,然后指着其中一个稍微工整些的字,语气真诚地赞叹:
“云疏,你看,这个‘人’字,比昨天写得好多了,骨架立起来了。”
云疏猛地抬起头,墨黑的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公子……在夸他?
林清晏迎着他的目光,笑容温和,如同今夜窗外的月光,清澈而包容。他没有再提“兄弟”或“主仆”,只是拿起另一张纸,铺好,轻声道:
“来,我们今晚学写‘河清海晏’好不好?这是我名字的由来,也是……我爹娘的期望。”
云疏看着那温暖的笑容,听着那平和的话语,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又被什么轻柔地拨动了一下。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慢慢挪步,走到了书案前。
灯光下,两个少年的身影被拉长,依偎在一起。一个耐心讲解,一个专注聆听。墨香淡淡,萦绕不绝。
苏婉如站在院中桂花树下,听着书房里隐约传来的、儿子温和的讲解声,脸上露出了笃定而安详的笑容。
她知道,有些种子,一旦播下,只需静待花开。
林家的风骨,正在下一代身上,悄然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