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乞丐冰凉粗糙的小手落入林清晏温热的掌心时，两人心中都微微一动。
林清晏感受到那只手的瘦小与颤抖，仿佛握住了一只受伤雀鸟的爪子，他不由得放柔了力道，稳稳地牵引着，将小乞丐从床沿带起，引向屏风后氤氲着热气的浴桶。
浴桶对于十岁的小乞丐来说有些高，林清晏小心地扶着他，帮他跨进去。
当温热的水流漫过冰冷的脚踝、小腿，最终包裹住疲惫不堪的身体时，小乞丐控制不住地打了个激灵，发出一声极轻的、如同叹息般的喟叹。
太温暖了，温暖得几乎不真实，让他被冻僵的骨头缝里都透出酥麻的感觉。
他站在水中，依旧紧紧攥着身上那件破烂不堪、几乎与皮肉黏连在一起的单衣，迟迟不肯脱下。
脏污是他习惯的保护色，此刻要剥离它，如同剥去一层赖以生存的硬壳，让他感到赤裸裸的不安。
林清晏看出了他的窘迫和挣扎，并没有催促，只是挽起袖子，拿起旁边崭新的布巾浸入热水，语气平和地说：
“先转过去，我帮你擦擦背，好吗？衣服湿了贴着伤口，会更疼，也不容易好。”
他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小乞丐迟疑着，终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将布满了新旧伤痕、瘦得脊骨清晰可见的背部对着林清晏。
林清晏的目光落在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疤和青紫淤痕上，呼吸一窒。
他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瘦小的身躯，究竟承受过多少苦难。
他敛住心神，动作极其轻柔地将温热湿润的布巾覆上那瘦削的背脊。
布巾触碰到皮肤的瞬间，小乞丐的身体猛地僵硬如铁。
“放松些，”林清晏的声音更轻了，手下动作不停，小心翼翼地用布巾湿润着那些与血污黏连在一起的破布。
“可能会有点疼，忍一下。”
温热的水流浸润，软化了他身上那些不知积累了多久的污垢和血痂。
林清晏耐心地、一点点地擦拭，避开那些明显还在渗血的伤口，专注而认真，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珍贵的宝贝。
在擦拭过程中，他似乎瞥见对方肩胛骨下方有一小块异于周围肤色的痕迹，但并未在意，只当是陈年旧疤，手下动作依旧轻柔。
小乞丐最初的僵硬，在那持续不断的、温和的力道下，渐渐融化。
他能感觉到污垢被带走，皮肤重新接触到清新空气和温暖水流的微痒感。
背后那双温柔的手，没有一丝不耐烦，更没有一丝嫌弃。
他紧绷的肩颈慢慢松弛下来，一直挺得笔直的、带着防御意味的脊背，也微微弯曲，显露出属于孩童的、真实的脆弱。
不知过了多久，那件破烂的上衣终于被彻底润湿、软化。
林清晏轻声道：“我帮你把衣服脱下来。”
这一次，小乞丐没有太过抗拒。
他配合着抬起手臂，任由林清晏将那褴褛的布片从他身上褪下。
当上身完全裸露在温暖湿润的空气中时，他下意识地想用手臂环抱住自己，却被林清晏轻轻按住。
“别动，还有这里。”林清晏的目光落在他手臂和胸前几处较深的伤口上，拿起母亲方才送来的、调好的药膏，用干净的竹片挑起一点，小心翼翼地涂抹上去。
药膏触及伤口，带来一阵清凉的刺痛，小乞丐忍不住“嘶”了一声。
“忍一忍，上了药才好得快。”林清晏一边安慰，一边动作麻利地将几处明显的伤口都处理妥当。
然后，他拿起另一块干净的布巾，浸了水，轻声说：“现在，你自己来洗前面，可以吗？我去给你拿干净的衣服。”
他体贴地转过身，走到屏风另一侧，假装去翻找衣物，给了小乞丐一点私人空间。
小乞丐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虽然依旧瘦弱、但总算干净了不少的皮肤，一种陌生的、微暖的情绪在心口悄悄蔓延。
他学着林清晏刚才的样子，拿起布巾，有些笨拙地擦拭着自己的脸、脖子和胸前。
热水洗去了经年累月的污垢，也仿佛洗去了一些沉重的负担。
当他把脸埋进温热的水里再抬起时，感觉连呼吸都变得轻快了许多。
林清晏估摸着时间，拿着一套柔软的白色中衣走了回来。
那是他前两年的旧衣，穿在小乞丐身上虽然仍有些宽大，但已是前所未有的舒适妥帖。
“来，先穿上这个。”林清晏帮他套上衣服，细心地系好衣带。
柔软的布料摩擦着刚刚洗净的皮肤，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干净气息，小乞丐忍不住轻轻蹭了蹭袖口。
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的小乞丐，仿佛变了一个人。
原本被厚厚污垢覆盖的脸庞，此刻完全显露出来——
虽然长期的营养不良使得他面色苍白，下巴尖尖的，但五官却出乎意料地清秀。
眉毛清晰，鼻梁挺翘，唇形姣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此刻洗去血污尘埃，愈发显得大而明亮。
瞳仁是纯粹的墨黑，像浸在清水里的黑曜石，长长的睫毛还湿漉漉地垂着，偶尔颤动一下，带着小兽般的警惕，却也透出一丝被温柔对待后、不自觉流露出的茫然与依赖。
林清晏看着他清亮澄澈的眼睛和洗净后显得格外清秀甚至有些漂亮的脸庞，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拉着他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把木梳：
“头发还湿着，我帮你梳通，不然容易着凉。”
小乞丐僵硬地坐在凳子上，感受着木梳齿划过头皮，轻柔地将打结的头发一点点梳开。
这种感觉太陌生了，陌生得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透过模糊的铜镜，看着身后那个专注而温柔的少年，看着镜中那个干净、穿着白色衣服的、完全陌生的自己，一时间竟有些恍惚。镜子里那个人……真的是他吗？
就在这时，苏婉如亲自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熬得软糯喷香的肉糜粥，几碟精致的小菜，还有一碟看起来就软糯可口的点心。
“来，孩子，饿坏了吧？快趁热吃点东西。”
她把托盘放在桌上，笑容温暖。
当她的目光落在洗净梳顺后的小乞丐脸上时，眼中也不由得闪过一丝惊艳和愈加深切的怜惜。
“哟，好个清秀的孩子。”她轻声赞叹，语气自然，不带丝毫刻意，却让小乞丐的耳根悄悄红了起来。
食物的香气瞬间钻入鼻腔，小乞丐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他脸上顿时泛起一丝窘迫的红晕。
林清晏拉着他走到桌边坐下，将粥碗推到他面前，又把勺子塞进他手里：“吃吧，都是给你的。”
小乞丐看着眼前这碗他只在梦里见过的、冒着热气的、带着肉香的粥，又看了看旁边笑容慈和的夫人和眼神鼓励的公子，拿着勺子的手微微颤抖。
他舀起一勺，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然后送入口中。
温热的、软滑的、带着咸香和米香的粥顺着喉咙滑下，熨帖了他空瘪许久的胃，也熨帖了他干涸的心田。
他一开始还努力保持着一点可怜的吃相，但食物的诱惑和饥饿的本能很快占了上风，他忍不住加快了速度，大口吃了起来。
苏婉如和林清晏对视一眼，眼中都充满了怜惜。苏婉如柔声道：“慢点吃，别噎着，还有很多呢。”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小乞丐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那碟点心。
“这个也是给你准备的，但不要吃太多，否则会不舒服，咱们慢慢来。”林清晏把点心碟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小乞丐拿起一块桂花糕，小口小口地吃着，甜糯的滋味在口中化开，是他从未体验过的美好。
吃着吃着，他的眼皮开始沉重起来。饱暖带来的困意，以及精神放松后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他努力想睁大眼睛，却控制不住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看着他小鸡啄米般打瞌睡的样子，苏婉如眼中满是疼爱，她对林清晏轻声道：
“让他睡吧，今天吓坏了，也累坏了。”
林清晏点点头，轻轻扶起已经半梦半醒的小乞丐，小家伙这次没有抗拒，顺从地被他带到床边。
几乎是头一沾到柔软蓬松的枕头，小乞丐就彻底陷入了沉睡，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苏婉如细心地为他掖好被角，看着那张在睡梦中终于舒展开眉头、显得格外乖巧的小脸，轻叹一声：
“真是个可怜见的孩子。”
她转向儿子，“晏儿，你做得对。”
林清晏看着床上安然入睡的小乞丐，目光落在对方恬静的睡颜上。
他心中被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填满。
他知道，从他将外袍披在这孩子身上的那一刻起，某种联系就已经建立，某种责任，也已经悄然落在了他的肩头。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入室内，在地面上铺开一片柔和的银白。
这一天，对于小乞丐而言，是告别漫长寒冬的开始；而对于林清晏来说，是他循规蹈矩的人生中，第一次遵循本心，做出的最重要、也最正确的决定。
月光温柔地笼罩着床榻上沉睡的孩子，也笼罩着床边守候的少年。
在这个雨过天晴的夜晚，命运的齿轮，开始了新的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