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架下,碗里的小米粥早已凉透,凝了一层薄薄的米油。爷爷的旱烟袋在青石桌面上轻轻磕了磕,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抖落一小撮灰白的烟灰。暮色像无声的潮水,漫过小楼的屋檐,将远处的田野和村庄都染成模糊的黛青色。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村外那片坡地的方向——奶奶就睡在那里。三年了,坟头的蒿草,怕是长得比人还高了吧?去年清明烧的那些纸钱灰烬,早就被风撕扯得无影无踪,不知散落在哪个沟坎草丛里了。
“你奶这辈子,”
爷爷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浑浊的眼睛没有焦点地望向那片暮霭沉沉的远方,
“最疼的,就是你了。”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攒力气,又像是在记忆的河流里打捞沉底的碎片。
“你小时候去你姑家走亲戚,十几里的山路,坑坑洼洼,她能背着你走大半程。”
七岁那年的记忆猛地清晰起来。也是这样一个夏末,雨后初晴的山路泥泞不堪。我的布鞋深深陷进烂泥里,怎么拔也拔不出来。奶奶二话不说,把手里拎的东西往路边一放,蹲下身子,让我趴到她瘦削却结实的背上。她脖子后面渗出的汗珠,很快洇湿了旧布衫的领子,湿漉漉地贴在我的脸颊边。她微微喘着气,一步一步走得极稳,嘴里还轻声念叨着:
“木生,抓紧了,搂紧奶奶脖子,摔着了可不得了!”
每当我在后面磨蹭或者被路边的野花野果吸引,她就会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扯着嗓子喊我的名字,那呼唤声仿佛带着穿透力,能盖过漫山遍野聒噪不休的蝉鸣:
“木生——!木生——!赶紧跑过来啊!”
可如今,再也不会有人用那样急切又带着宠溺的声音喊我了。三年前那个深夜,手机在枕边疯狂震动,屏幕的光在黑暗中刺眼。父亲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沉重、冰冷、带着无法言说的疲惫:
“木生……你奶……走了……”
凌晨十二点的城市街道空旷得吓人,路灯拉长我奔跑的影子。我踩着清冷的月光往火车站狂奔,夜风呼呼地灌进敞开的衣领,带着深秋的寒意。就在那一刻,毫无预兆地,我想起小时候一次半夜发高烧,奶奶也是这样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通往村医家的泥泞小路上。四周漆黑一片,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和脚下踩到泥水的“噗嗤”声。她把我搂得那么紧,瘦骨嶙峋的脊背硌着我,却是我在那片黑暗与恐惧中唯一的依靠。
下葬那天,天阴沉沉的。我像个木偶一样,机械地给前来帮忙的乡亲们递烟、倒水。看着铁锹一下一下铲起带着湿气的黄土,覆盖在那口漆黑的棺木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直到帮忙的人群开始三三两两地转身,低声交谈着往村里走,我的膝盖才像突然被抽掉了骨头,猛地一软,差点跪倒在湿冷的泥土里。眼前瞬间模糊,奶奶的身影纷至沓来:昏黄的棉油灯下,她戴着顶针,一针一线用力纳着千层鞋底,银亮的顶针在灯光下反着光;灶台边,她掀开热气腾腾的大锅盖,蒸腾的白色水汽瞬间模糊了她带着笑意的脸;冬夜里,她坐在热炕头,布满皱纹和老茧的手,轻轻拍着我的手背,讲那些陈年的往事……
“你刚出生那会儿,”
爷爷的声音把我从纷乱的回忆里拉回。他正慢吞吞地往黄铜烟锅里塞着烟丝,划了根火柴点燃。跳动的火苗短暂地照亮了他脸上刀刻般的沟壑,
“家里可热闹了。你姑那会儿才十几岁,还是个半大丫头。每天放牛回来,把牵牛绳往槽头桩子上一拴,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就围着你转悠。有回啊,”
爷爷嘬了口烟,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
“她想抱你玩,人小,力气又不稳当,把你放在她肚子上颠着逗乐。结果你小腿一蹬,劲儿还挺大,突然就从她怀里窜了出去,‘咚’一声,额头结结实实磕在门槛的青石墩子上!”
他顿了顿,烟锅里的火星随着他的呼吸明明灭灭。
“说来也是巧。”
他使劲嘬了一口烟嘴,烟雾缭绕,
“那时候生产队冬天干公活,要把咱们村南边那个大土坡从中间挖开,修条直通镇上的路。以前没这路,乡亲们去趟镇上,得绕十几里山路,费老劲了。后来老队长一拍大腿,下了狠心,要把这坡给劈开。”
“就这么干了一整个冬天,冻土硬得像石头,镐头都震得手麻。一直干到第二年开春,路总算是通了。”
爷爷用烟锅杆指了指门槛方向,
“那对青石墩子,就是我从那土坡半山腰挖出来的。当时挖出来,就觉得这石头不一般。队长看见了,说:‘老陈,你家不是正好盖房子缺门槛石吗?这对墩子看着结实,你扛回去用吧!’”
“一开始心里头还真有点膈应。”
爷爷看我露出疑惑的眼神,解释道,
“那墩子面上,刻着些弯弯绕绕的花纹,像鸟又不像鸟,怪模怪样的。后来,队里来了个北京知青,戴着厚厚的眼镜片,他凑近了仔细看,一拍大腿说:‘老陈叔,这可是玄鸟图案!是古代的东西,是历史遗迹,得好好保护啊!’”
“后来呢?”
我忍不住追问。
爷爷摇摇头,烟锅里的火光又暗了些:
“后来?没后来了。那知青没过多久,突然就走了,再也没听见过他的消息。那对墩子,也就一直当门槛石用着了。”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那火星吸走了他的声音。
“当时你那一磕啊,血呼啦就冒出来了,顺着小脸往下淌。你姑吓得脸都白了,哇哇大哭,躲到柴火垛后头死活不敢出来。幸亏那天公社的拖拉机要去镇上拉粮食,正好路过,把你及时送到了卫生院,才止住了血,包扎好。等把你抱回来,你奶气得举着烧火棍满院子找她,最后从柴火垛后头把她揪出来,狠狠揍了一顿屁股。”
“那个玄鸟的图案,”
爷爷的目光落在我额头上,眼神变得有些奇异,
“就印在了你磕破的地方。伤好了,疤留了下来,那图案……竟也像是刻上去的一样,清清楚楚。”
我下意识地伸手,指尖准确地触碰到眉心上方那道微微凸起的疤痕。它的形状确实奇特,线条清晰,构成一个简约而神秘的鸟形轮廓,仿佛一个小小的烙印。虽然早已愈合,但这印记的存在感从未减弱。
“唉,那时候挣工分,”
爷爷的思绪似乎飘远了,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
“人活得比牲口还累。”
“白天在生产队累死累活,晚上饿得前胸贴后背。”
爷爷继续说,用烟锅指了指墙角那个落满灰尘、红漆剥落的旧暖水瓶,
“那时候大锅饭,家里的铁锅都上交了,更不准自家生火做饭。我就偷偷去后山逮野鸡,运气好能弄到一只。剥了皮,囫囵个儿塞进暖水瓶里,再灌上刚从食堂打回来的滚烫开水,把瓶塞子塞紧实了,就那么捂着。”
他咂咂嘴,仿佛还能回味起那股味道,
“捂上一夜,第二天早上打开,嘿,那肉香就从瓶口往外飘啊!几个孩子馋得围着暖水瓶直打转,口水都快流到地上了。”
他讲得最多的,还是偷豌豆角的事。
“生产队那片豌豆地看得可严实了,四周扎了密实的篱笆,专门派了人带着一条凶神恶煞的大狼狗巡逻。”
“你奶胆子大,心也细。她就专挑晌午头,日头最毒的时候下手。那时候看田的和狗都躲到树荫底下打盹去了,别人也都在歇晌。她就猫着腰,像狸猫似的,悄没声地钻进豌豆地里。那豌豆角刚长成,嫩生生的,剥开青绿的豆荚,里面的豆子饱满水灵,塞进嘴里一嚼,甜津津的,满口清香。”
爷爷说着,烟锅里的烟灰簌簌地掉落在石桌上。
“可有回不凑巧,刚摘了半筐,还没捂热乎呢,那大狼狗‘汪汪’的狂叫声就炸雷似的响起来了!你奶吓得魂都快飞了,撒开腿就跑,慌乱中连脚上那只破布鞋都跑掉了一只……”
“你姑姑小时候,”
爷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颤抖起来,像绷紧的弦即将断裂,
“差点……差点就没了命。”
他抬手用力抹了把脸,仿佛要擦掉那些沉痛的画面。
“那会儿我和你奶都得去挣工分,没办法,就把才几个月大的她放在床上,用被子、枕头围着,想着掉不下来。结果……等邻居大婶听见哭声不对,跑过来喊我们时,她已经从床上滚下来了,半张脸……不偏不倚,正好磕在墙角扔着的一个破铁锅那豁了口的沿子上……”
爷爷的声音哽住了,好一会儿才嘶哑地接下去,
“那血……流了一地啊……小脸都看不清了……”
他大口喘着气,像是那回忆扼住了他的喉咙。
“你奶抱着她,像疯了一样往公社卫生所跑……三里多地啊……她光着脚,脚底板被路上的蒺藜石子扎得都是血口子都不知道……”
如今姑姑右脸颊上那道长长的、颜色浅淡的疤痕还在,像一道无声的印记。而我额头上那个清晰的玄鸟疤痕,仿佛隔着时空与之呼应。奶奶生前给我们讲故事时,总爱用她那双粗糙得像砂纸般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充满怜惜地摩挲着我额头上那个奇特的印记。
“你们俩啊,”
她常常叹着气说,目光在我和姑姑的疤痕间流转,
“都是从阎王爷手指头缝里硬抢回来的命。”
夜色渐深,葡萄架浓密的枝叶在地上投下纵横交错、不断拉长的黑影。晚风带来远处田野的气息。我想起最后一次和奶奶通电话,她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惯有的慈祥和不舍:
“木生啊,外面的事忙完了……就早点回来……”
可还没等到我回去,她就悄无声息地走了。
突然,我像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愣在原地。爷爷刚才讲的那些故事——关于姑姑抱我摔跤磕破头,关于暖水瓶焖野鸡,关于奶奶偷豌豆角跑掉鞋,关于姑姑幼时摔在锅沿上……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转折,甚至他说话时停顿的节奏,都和奶奶生前无数次讲给我听的一模一样!从前奶奶坐在葡萄架下,絮絮叨叨地讲这些陈年旧事时,爷爷总是默默地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偶尔咧开缺了门牙的嘴笑两声,却几乎从不插话。原来这些故事,早已像老树的年轮,一圈一圈,深深地刻进了他的心里,被他无声地咀嚼、反刍了无数遍。
第二天傍晚,西边的天空只剩下一抹暗淡的橘红,白天的燥热被晚风吹散了些许。我独自一人,沿着熟悉又陌生的田埂小路,走向那片沉寂的坡地。高高的蒿草在晚风中起伏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低语。当年给奶奶起坟时挖走泥土留下的那个大坑,如今也已被茂密的野草覆盖,看不出原来的痕迹。我蹲在坟前,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坟头上那带着凉意、略显板结的泥土。恍惚间,奶奶那一声声带着急切、带着宠溺的呼唤——“木生”、“木生”——仿佛又穿透了时光的尘埃,混着记忆中那些永不停歇的夏日蝉鸣,在我耳边嗡嗡地、执拗地回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