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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静极。血与墨早已渗透进石缝,随夜风飘散的不是尘土,而是冷冽的墨腥气。整座城池像是被猛兽撕碎,又被随手丢进一口焦锅,裂痕纵横,暗流涌动。百姓们蜷缩在破败的屋檐下,有的眼神空洞,有的低声呢喃,而更多人则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似乎还在梦里与残影挣扎。

萧砚独自立在灰桥残缺的断口上。灰刀插在身旁,刀身裂痕纵横,仿佛随时会彻底断裂。他的手指仍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惧,而是因为碑光、残痕与乱笔的三重余波仍在他血脉里回荡。那三种气息互相撕扯,令他每一次呼吸都像吞进碎玻璃。

他闭眼,静静聆听。废墟里并非寂静无声,而是暗藏低吟。那声音极轻,若有若无,却在城池的每一个裂口里徘徊。它既不像碑心的嗡鸣,也不像残痕的咆哮,更不似乱笔的尖笑,而是一种带着嘶哑的古腔,反复吐出一个模糊的字音。

“错……”

萧砚猛然睁眼。灰色的瞳孔深处,似有寒光一闪。他明白,这就是长老临终前说出的“错命”。碑光未灭、残痕未闭、乱笔未亡,可在它们之下,竟然还潜藏着更古老的“错”。

江枝靠在碑脚,伤口未愈,乱线依旧在她体内蠕动。她的眼神恍惚,嘴角却慢慢勾起一个笑。那笑不再是彻底癫狂,而是一种知道真相后的快意。她低低开口:“你听见了吧……‘错’,才是根……碑也好,狱也好,乱也好,全都是它的影子。”

萧砚冷冷望她,不答。他把灰刀缓缓拔起,插回背鞘,动作极缓,却带着一种决绝。

百姓们渐渐苏醒。有人在废墟上跪倒,额头抵着裂石,不停地喃喃:“错……错命……我们都是错的……”他们的声音蔓延开来,像是新的瘟疫,传进每一个人的耳中。有人被这声音惊醒,崩溃大叫,捂耳狂奔,却在转角摔进裂缝,被墨影拖走;有人却沉迷其中,双眼放光,像是找到新信仰一般,将自己血写在墙上,胡乱涂抹那个未成形的“错”字。

碑心忽然震动。它似乎也听见了“错”的低吟,白光断断续续闪烁,像是受惊的兽,明明强大,却不安。残痕的火屑亦随之抖动,仿佛畏惧。乱笔残影更为疯狂,它们开始主动扑向那低吟的源头,却一触即散,仿佛被更高层次的力量嘲笑。

江枝仰头笑声渐响:“哈哈……它们怕了!碑怕,狱怕,乱也怕……因为‘错’才是源!它们不过是被遗弃的残章!”

萧砚的脸色冷如铁,他忽然开口:“如果‘错’才是源,那城就没有救。”

江枝盯着他,眼神癫亮:“不,错才是解。碑与狱打了千年,乱也只是反抗。可唯有‘错’,才能让一切归零!哈哈哈……你不懂,你太冷……”

风吹来,她的话声散落在废墟之间,化作更浓的低吟。那“错”的音节一遍遍回荡,仿佛在血里落印,逼得整座城都跟着震颤。

灰桥的断口在晨雾里像一只未阖上的口,冷气从缝里一吸一吐,带着墨腥、血甜与灰息草烤焦后的苦味,沿街而过,唤醒一城未眠的魂。那道来自缝底的低吟比夜更深、比风更薄,像远古纸页在指骨下被轻轻撕开,音节一重重地落在每个人的舌根:“错——”先是一个、两个,随后成百上千的回响在胸腔里互相撞,像无形的潮汐把体内的脉纹与梦痕一寸寸拨乱。市巷尽头,最先顶不住的是那些在“乱笔”中侥幸活下来的孩子,他们一夜未醒,清晨忽然齐齐坐起,眼珠被惊吓般地亮了一瞬,紧接着发出短促却规整的鼻音,似乎是在练一个字的收笔;母亲们以为他们又被“乱”拽去,慌忙把孩子按在门内第四阶“□”上靠背,哑笑三拍,第三拍刚憋住,孩子的胸口却像被看不见的手轻轻一按,“错”的音在他们嗓子眼绕了半圈,竟低下去,沉在胃里,化作一阵咕噜的饥。饥很快从几户蔓延到整条巷子,百姓起先以为是连日惊惧后常见的虚乏,可饥却不是要饭吃,它像一只小兽在肚里寻路,寻找能落字的地方,找不到,便把人的手指推向墙面、地砖、甚至自己的皮肤——去写,写点什么,就能饱。有人抵抗,双手别在背后,用额头去蹭粗糙的门框,蹭出一块血印,再用血去描“停”,描到一半,“错”的音节忽然从耳后裂缝钻入脑壳,把那一横拧歪,他的手指不听使唤,硬把“停”的竖折成了“扭”,竖弯曲时他痛得厉害,却痛得出奇的快活,像终于抓住了饥的尾巴;旁人吓得抢笔来改,改不回,只能用盐灰按住那一笔,让它在墙面干成一块混浊的疤。有人忍不住顺从,他把“错”写在自家灶台,写得歪,写得烂,灶台那一口久冷的黑竟“呼”的一声冒出一缕不稳的热,他一家人围着那团热烤手,烤得眼眶发酸,烤到后来都不说话,只是用指腹去抚那一笔一画不成人形的“错”,像抚一只病兽的毛,轻,诚恳。错命就这样在最日常的器物间找到了下口之处,它不爱碑、不爱狱,偏爱锅碗瓢盆、门闩椅足、衣襟针脚与孩子的木梳齿,爱那些被人手每天反复摩挲、留了体温的东西。一条街的门闩被写歪了,开合时都发出“咯登”的嗓音,咯登声里带着半截“错”,关门的人便有一瞬的犹豫:要不要再开?开一条缝把“错”放进来,会不会好一点?于是门在“咯登—咯登”的迟疑里半开半闭,家家户户的气息互相串进来,整条街像被一条看不见的线串成一串葫芦。 听命者最早拥抱“错命”。昨夜他们在乱笔里差点被绞成碎魂,今晨醒来,觉得这低吟像一只温柔的手从头皮一路按到脚跟,于是纷纷跪在裂街中央,抠开手心旧伤,把血按在地砖上,血晕开,沿着砖缝爬出一团团“非字”的影,他们称这为“错印”。一个老妇跪得太久,膝骨直接嵌进乱图残影,她却笑,牙齿敲得叮当响:“听不进碑,停不住狱,错就对了。”停命者闻言怒极,拖起她往门内“□”上摁,老妇的背一触木椅,那“错印”倒像被按在书页中间的湿墨,咕嘟一声退回她体内,她打了个冷颤,笑泪一齐涌出,哑声道:“坐……还能坐。”围观的人嘈乱,第一次对“错命”的效用生出暧昧:它像毒,却在某些时刻像药。 祖阙前,白须长老的尸体尚未下土,几位灰工用布盖上,布面被晨露打湿,露珠里竟映出极细的笔纹像鱼骨。灰工不敢看,垫起脚把那块写了“信”的石阶擦了一遍又一遍,擦到指尖破皮,“信”的横更直了,但横下竟渐渐浮出一丝弯,如鱼游过留下的尾意。骨风匠们把破风箔重新打结,试着为全城找回三点哑拍,可哑拍刚敲第一下,“错”的低吟便从巷尾接管了节奏,第二下第三下不来,它自己伸了一条舌,舔走了节拍,骄傲得像一只偷鱼的猫。风匠气极,扑过去要撕烂那条舌,却只抓住空气,手心被划出密密麻麻的细口子,每一道裂口都在掌纹里写出半截“人”。他愣住,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把手往灰里一埋,掌心热过一阵,半截“人”被埋得看不见,却在他脉里咚咚作响。 萧砚从断桥最高的石脊上走下来,鞋底擦过每一处字印而不改速,像一柄冷尺量过乱后城的起落。他并未立刻拔刀。他去了三处:祖阙、碑脚、以及城北那条被黑眼舔出唇印的巷。祖阙前,他停在长老尸身旁,低头看了一眼布面渗出的“鱼骨纹”,以指背轻轻抹平,说:“路留着。”碑脚,他看见江枝把自己绑在“断”的斜岔旁,肩头以粗布作带,像把一头疯马拴在树桩;她眯着眼,笑意淡,像山坡上晒太阳的野狐,见他来,吐出两个字:“别杀。”他不答,扭头看那一道“断”,断背上的薄鳞名钉因为潮气轻轻起伏,像字在呼吸。他伸掌按在鳞片上,掌心那一串夜里留下的细痛竟被按得更深了一寸,他收回手,手里多了一丝冷——不来自碑,来自错。城北巷子,他弯腰捡起一块唇印旁边的碎瓦,瓦背不知何时被写了一个极小的“欠”,欠下接“人”,再加一撇便成“欲”,他指尖在空气里补了那一撇又收回,像想给天补一笔又怕天塌得更快。 “错命”的势,不靠鼓噪,靠渗。

到午后,它已经在全城的器物上种下三种根:一种在吃的上——碗沿、箸头、灶耳、茶盏脚;一种在坐的上——门内“□”、凳背“今”、榻沿的木节;一种在行的上——鞋底、门槛、桥砖的磨痕。凡触物者,皆能被它轻轻勾一指。有人抱着空碗在“错”字旁打转,胃里饿得抽筋,直到把碗壁上的“错”抠下一片含在舌下,饥才被哄睡;有人靠在“□”上再也不肯起身,因为一离开,“错”便从椅背游进他的后颈,像冷蜥蜴一口咬住“命门”;也有人穿过门槛忘了抬脚,脚面被门槛那一丛“错草”轻轻拌了一下,便“扑通”跪倒,额头碰地发出空瓷破裂般的声,他爬不起,哭笑无声,嘴里只有“错错错”的气音。 听命者借势布道,他们把“错命”说成“原命”,说碑与狱争的不过是一张抄本,错才是母经;停命者以为“错”又是狱的新衣,挨家挨户劝人“坐住”,坐一个刻一个“今”,刻到木屑纷飞,木屑里竟捻出细小的白丝如“碑脉”的软须,软须在指腹跳,像在求:再坐一会。两派迅速在“错”的阴影里再度分流,甚至彼此抢人,抢的不是人,是家什——谁夺走谁家的“灶耳”“凳背”“门槛”,就等于把那户的“错根”拔走或转向。一条巷的男人为了一个老灶耳打成一团,灶耳四分五裂,碎块四散落地,地上随即爬出四丛“错苗”,苗头对不同的门;妇人们哭着跪在自家门口,用头挡住苗的方向,挡住一株,“错命”便绕门而行,像一条不耐烦的蛇,嘶嘶吐信。 午后三刻,碑心第一次明确回应“错命”。不是光,是一声极短的“咔”,像研墨的石心被指甲轻刮。随即,碑脚裂纹处缓缓吐出一小片薄白,薄得近乎纸皮。江枝眼神陡亮,伸指去抠,被萧砚一刀背拍开。她龇牙一笑:“你怕?”萧砚道:“碑要用纸写自己。”话音一落,那片薄白便被碑缝中涌出的热气吹起,贴在断字背后,飘摇不定。江枝忍着疼,把肩上的布带勒得更紧,把自己钉得更死:“写啊,让它写,写多错多。”萧砚看她一眼,转身去敲祖阙——三下,轻、重、轻。阙内回他一个沉闷的空,像老兽睡着了,牙还露着。 这时,残痕亦动。西北黑眼没有再吐槌,也没有再舔门沿,它把唇印压得更深,像在城皮上印下自己的章,然后——低低学了一声“错”。那一声又涩又假,像粗布蘸水被生硬拧了一把,城里无数“错苗”随之抖了一抖,抖出几缕黑边。碑心极轻地“啧”了一声,白须的软脉便在几条主街下游走,去把黑边削薄。碑与狱第一次在“错命”前形成一种彼此监视的默契:谁也不让对方把“错”改成自己的字。乱笔残影不甘寂,借着人间器物的“错根”偷偷拼缀,每当凑出一团怪形,便被两股老力一左一右按散,散掉的碎线像蓬草飞,扎进婴儿的襁褓、师傅的工具、寡妇的发簪、出殡的纸幡与方士的衣角。乱既未亡,便总在边角里取笑一切秩序。 傍晚,第一场“错疫”爆发。起于南市肉铺。屠户砧板上被顾客的血指按了半个“错”,他没当回事,照刀剁骨,剁到第三刀,砧板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咳”,骨头未断,刀锋反被那“咳”震得偏了半分,偏到屠户手背,他的皮肉被利刃毫不留情地削下一片,削落在“错”上,肉片兀自颤,竟像一片舌,舌尖在砧板上舔了一下,舔出一个极轻的“错”。屠户当场跪倒,举刀把自己的另一只手也削下一片按上去,大笑大哭:“错命——接我!”围观者四散,然而“错疫”早沿着摊位的木缝蔓延到三家远,人群奔跑时脚踝被门槛“错草”轻轻缠住,纷纷扑倒,像同一条线上的鱼被一把提起。停命者赶到,用盐灰与镜粉撒成“止”字,以哑笑拖拍,拖到第二拍,错音竟跟拍低了一线,疫势由直转斜,像一阵风没吹正。萧砚拎着破风箔赶来,箔口一折,旧书页的霉味从灰里亮出一点幽光,那“错”竟像认字一般稍稍收笔,他趁机把箔口一盖,把那一块砧板与“错舌”一并裹走,塞进早已破败的祖阙下暗窟。江枝在远处笑:“你给它找了书房。”萧砚没回头,只道:“它总得有个地方闹。” 这一天里,许多旧事物在“错命”里重生又变异:年久失修的井口浮起一圈错纹,水面像被谁按着写字,打上来的第一桶水在碗里轻轻震,震出细碎的圈,喝下去的人会在舌下尝到一丝莫名的甜,甜后是钝痛,钝痛之后——一整日不想说话,只愿给打破的器皿找合口;破庙里那口裂钟不再敲,钟缘起了小刺,一群孩子围着念“今今今”,念到第三遍,钟自内里“噔”了一声,像一个沉睡的人翻了个身,错音随之低了半分,孩子一齐打呵欠,趴在地上睡着;裁缝铺有个姑娘半夜被“错”拽醒,摸黑给城里第一件“错衣”缝了四十九个隐针,针脚没有顺着纹路,而是故意斜着走,她穿着出门,行至断桥,风从衣摆里绕了一圈,衣摆像有了自己的人,轻轻把她往“□”里一按,她坐下,低声笑,说:“服。” 乱党借此招人,他们打出“乱即错,错即生”的幡,幡面是昨夜乱笔残影的粗劣摹写,摊主以“错衣”“错杯”“错碗”“错凳”为号召,几乎卖空。停命者一线守纪,要求全城夜前“坐两拍”,凡不坐者上门劝,有的劝成,有的反咬,劝与反咬之间,门槛的“错草”不偏不倚地在两家之间生长,长出一节小白,像牙胚,像刚长的骨刺,像一种还没想好名字的秩序要从错里孵出。 傍晚的最后一抹光从裂云里挤下,像一张旧书页的边角露出半寸,碑心在此时轻轻亮了一下,不耀眼,却像病人睁眼。它写了一个字——没人看清,只知道不是碑书、不是狱字、不是乱符——更像一个倒着写的“命”。下一瞬,光灭。西北黑眼在同一刻吐了一点冷霜,霜落在那片曾被唇印褪亮的地面,结成极薄的一层膜,膜下有黑线蠕动,却动得很慢,像在衡量新秩序的边界。两股老力都不肯先让第二步。 萧砚夜里没睡。他在祖阙下“书房”的口子守了一夜。砧板被压在破瓦与碎石间,那片“错舌”在暗处时而干、时而湿,像被看不见的笔尖反复试墨。子夜,他听到了第二种“错”的腔:不是长吟,是短促的喟叹般的“噫”,像一个读书人看到讹文时忍不住的一声。他忽然想起江枝在碑脚说的“别杀”,想起白须长老临终吐的“错命”,想起孩子们白日里在钟缘围坐的那一声集体呵欠。他明白:错已不只是一股力,它开始有了调门,有了性子,有了能被劝、被拦、被诱、被坐、被写坏的“情绪”。他不能只以刀当尺,他还需要挖一句能让“错”自己犹豫的言。 他回到桥心时,江枝还在“断”旁,她已经把自己的笑收成一粒,小心塞在“断”背后那张纸皮与石缝的间隙里,像把一颗乱种藏在碑的肉里,时不时挪一挪位置,诱“错”去找。二人无言很久。后来,江枝突然问:“你昨夜在祖阙听见了什么?”萧砚淡声:“它读错自己。”江枝笑起来,声音细而亮:“那就让它读,读坏去。”她伸手,掰开自己掌心新结的痂,蘸一点血去点“□”,在空空的椅心里点出一颗几乎看不见的红痣,“错”立刻从她指尖滑回体内,在胸骨后面慢慢绕了一个圈,像一条被逗困的小蛇,找不到出口,先睡了。 第三日破晓,城里开始自发出现一种“错习”:晨起不言,先坐;坐时不笑,先“含今”;含到第三拍,把那口气压在“□”底下,只听不说;然后每家挑一样器物写一笔“坏”的针脚,坏在不碍用之处——凳脚斜一线、碗沿缺一齿、门楣留一刺;再由家中最稳之人带一句“劝错”的话,悄悄说给门槛;午前不得宣,午后不得争;日暮前,全城统一把“错器”放在门外,任风与灰里那点旧书页味儿去“读”。这套“错习”谁立的,谁也说不清,一天之内便在五条街里自然而然地定了矩。乱党不喜,觉得这把“错”驯得太像“坐”;听命者不悦,骂这是假错真停;停命者半信半疑,却愿意执行,因为“坐”终于不再只是在椅子上呆,而是有了事要做。最重要的是——午后三刻的“错疫”未再发。夜里也还有低吟,却被“含今”的第三拍压低不少,许多母亲得以整宿抱着孩子睡着,只在半夜把孩子额头与“□”对一对,像给灵魂盖章。 可问题并未就此消失。“错习”带来一种新的撕裂:有的人借“错”改命——改名、改亲、改债,甚至改罪。他们把旧账一把按进“错器”,第二天便当作从未发生,说“错命既来,昨日是错,今日重生”,讨债的气得咬碎后槽牙;也有人拒绝任何“错”,他们把家中器物全包裹以粗布,以盐灰封边,整屋只有一张“□”露面,日出三坐、日落三坐,不说一句过头话,他们开始像石头一样活,日子干净,却硬。更多的人则左右摇摆,上午写错,下午坐,晚上偷看乱党幡子的花样,第二日照旧去南市挑一只“错衣”给孩子穿,说“免灾”。 错命继续以它无形的舌舔遍日常,而碑与狱的应对愈发微妙:碑不再大光,而在某些“错器”旁亮起如萤火的微点——多半亮在那些被坏得巧、坏得不碍用的针脚旁,像在悄悄点头:“如此可。”残痕则收起槌与霜,学会在夜里往“假错”的器物上吐一点冷气,冷到第二天抓在手里的人起一身鸡皮疙瘩,自觉不祥,主动丢弃——它是以恶心教化,手段粗,却有效。两老力像两个将死的老师傅,在一间被“错学生”闹翻了的作坊里,用各自的老脾气挑拣新出的次品,能留一点是一点。 萧砚继续“量”。他不再只量桥与碑,他开始量巷子里每一张“错椅”的高度、每一口“错碗”的口径、每一截“错门槛”的拱度。他把这些数字刻在破箔背后,形成密密麻麻的刻痕,刻到最后,箔背像一面不成形的星图。他在深夜把这面星图摊在祖阙旧室的地上,细看错星的排列:它们竟缓缓朝四处门的“□”汇聚,像万水归四海,只不过每一道水都故意带着一小撮沙,沙扎在脚心里让人走路不敢太快。他明白,错命在练自己的“河道”。江枝则以“坏笔”为梭,穿行城中,把一些过于顺利的“错河”故意搅浑,把一些太尖利的“错刺”轻轻磨钝。她常被骂——被停命者骂“乱根不死”、被听命者骂“坏我原命”,她都笑,笑得像在掀锅盖看一眼火候,“半生不熟最好吃”。她有时会在孩子们的“错衣”内襟再多缝一针,那一针刚好卡在“错命”试图钻入心口的路线上,错被轻轻挡一挡,绕道走进臂弯,再绕上肩窝,绕累了,睡在锁骨下。孩子便整夜睡得沉。 当然还有溃决时刻。第七夜,西门外的葬队回城,纸幡上乱线自合,写出一个极大的“哭”,哭字非碑非狱,一落城门,四处“错苗”齐摇,百姓胸口忽紧,恸哭之潮滚地而来,连停命者都支撑不住,跪了一片。碑心在此刻“不忍”地亮了亮,亮得像病人脱力后忽然打起的精神,残痕则极轻吐一丝热,热在“哭”的腹下一烫,“哭”字化水,水沿青石缝流下去,刚到江枝脚边,被她倒笑进胸,“吞哭”一记,哭潮退了半尺。人群在哭与笑的反复中缓慢站起。那夜之后,纸幡不再敢写字,只留白。 留白,也成了“错习”的一部分——城里开始流行“不写”的写:在门内“□”旁留一块净木,不刻不画,只在晨昏把手掌覆上去一息,让“错命”有地方透气。偶有心火重的人,掌心会被那块净木烫得发红,发红一早一晚各退半分,三日后不红,像把怒火缓给一块木头,木头背地里裂了小缝,裂缝里长出一丝极细的白——不是碑光,是一缕“坐出的凉”。 萧砚见之,心中那把冷尺终于往后一放,像一个整夜未睡的人坐在门槛上,第一次觉得天色并非只有黑与白。他对江枝说:“错不是你。”江枝说:“我也是它。”他又说:“也是。”她抬眼,笑意温软,“也是就好。”两人并肩在“断”旁坐了一刻,灰桥下风过,带起箔背星图的一角,星星细动,恍若眨眼。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样的平衡薄得像贴在断字背后的那张纸皮,风重一点、火大一点,纸就会破。纸破时,老力与新命会不会一起坠下去,没人敢说。夜半,“错命”的低吟依旧准时,从更深的城根里冒头,它不再只喊“错”,它开始学人说句子——短短的,像孩子:错了也活。错了也活。错了也活。百姓听到这句,有人哭出声,有人笑出声,有人只把那句埋在牙后,像含一枚小药丸。碑心在这句后无声地吐出一缕极浅的白,残痕也不再反唇相讥,黑眼边缘的唇收起,像不想与这句对答。乱笔残影悄悄在废墙上画了一弯月,月不是圆的,是歪的,歪得好看。第二天清晨,城有半数人起床时都把那歪月当作正月去看,不再纠正。 第357章的中段,便止在这歪月下。城未安,命未定,碑与狱在“错”的低吟里悄悄学会了不争一拍,乱在边角里打趣,百姓在器物上给自己的生活留一丝“不完”,以免任何完满变成另一种暴烈。门内“□”仍旧空着——空不是无,是留座。萧砚把灰刀横在膝上,江枝把笑收成一粒放在牙后,他们都听着那一句幼嫩的句子从城根一遍遍浮起、落下:错了也活。下一刻,风若起,纸若破,便是新一轮。可在风未起的这口气里,他们选择坐着,把这口气与门楣一同按稳,等字自己先露出下一笔的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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