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府院子很大,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几乎一步一景,谢桑年不过几个转弯,便将后边的骆潇甩开了。
农历十月中旬的夜风很冷,刺骨的冷。
原来春天只是他的错觉,现在已经入冬了。
谢桑年在一棵红枫树下停下来,枫树高大,将他的身形完全遮挡,地上有坠落的枫叶,远处烛光透着红色灯笼照过来,枫叶如血。
骆鸿远夫妇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并没有。
周砚亭模样生得好,清俊儒雅,能力出众,和骆潇之间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他们似乎有共同的人生目标,尽全力医治天下所有患者,最大程度减轻他们的病痛。
他们永远都在向着同样的目标进发。
而且他们相处的过程很快乐,他经常看见骆潇在周砚亭面前笑,周砚亭是那么贴心,总是想到骆潇需要的,并且提供给骆潇。
他们配合得越来越默契,共同医治病人的时候,已经不需要骆潇事无巨细安排他,他都可以丝滑地连接起骆潇下一步动作。
谢桑年想起骆潇笑起来的模样,还有她脸上浅浅酒窝,以及她亮晶晶的双眸……
他浓密的长睫颤抖着,闭上眼睛,双手紧握成拳。
有什么不甘心的?你和她从来没有希望,她配得上天底下最好的一切。
你上有无耻至极的父亲,中间有和她不匹配的身份,下有母亲的惨死……你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难道要把她拽进你狂暴的漩涡里吗?
指甲尖陷入掌心当中,有血滴落下来,落在风干的红枫叶上,发出“嘀嗒”的声响,又被夜晚的风声淹没。
谢桑年在原地站了很久,枫叶上的血迹凝成黑色,他全身冷透,终于睁开眼睛,抬脚要走。
“谢桑年?”骆潇找了许久,终于在大枫树后面看见他,刚才这边一点气息都没有,她还以为自己找错方向了。
谢桑年不着痕迹往后退半步,后背贴在树干上,似乎没有地方退了,他“嗯”了声,情绪听不出任何起伏,眼睛里只剩下疏远和冷漠。
骆潇追过来的时候,总觉得有很多话想说,但是现在面对他,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骆鸿远夫妇的话她听到了,她知道谢桑年也听到了。
他过于聪慧,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不伤及他的自尊心,又可以显得若无其事。
而且现在谢桑年看起来十分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像是根本没有受到骆鸿远夫妇的谈话影响心情。
她到底还要不要解释点什么?
“……外面很冷,你,你在难过吗?”骆潇小心翼翼地问,看着他的眼睛。
谢桑年绷着嘴唇,下颌线条似乎也变得凌厉起来——光线太暗了,骆潇不是很确定,总觉得他好像比刚才更难靠近了。
所以,还是要解释的。
她往前一步,仰头看着他,轻轻开口:“不要把我爹娘的话放在心上,你并不是我的累赘。”
这是骆潇所能想到的谢桑年生气难过的理由。
他内心其实是个敏感小孩,听了那样的话,一定以为她不嫁人,是因为要照顾他这个小孩。
他会认定他是累赘。
这种想法很不利于他将来的成长。
比如她从小以为自己在家里是最多余的那个人,总是很痛苦——如果世界上从来没有我就好了。
“谢桑年,我们每个人生来都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人是多余的。在你年幼、尚未有能力养活自己时,你爹娘有义务抚养、教育你。
“奈何你命运多舛,遭遇种种不公平对待,但这绝对不是你的错,你很好!
“所以你看,上天关了你一扇门,便给你开了一扇窗!我就是那扇窗,纵使你不需要,我也在那里做我的窗子,如果你需要,我希望你可以通过我这扇窗窥见天光。
“我的意思是,我并不因为你而存在,我也不因为你而改变自己,我只是恰好出现在那里,恰好你遇见我,然后我们看到了不同的生命景象。
“即便你不来,我这扇窗也还是会努力朝着风景绝佳的方向去敞开,我就是我,你就是你,我们彼此依靠,却谁也不是谁的累赘。”
见谢桑年久久不语,骆潇又往前小半步,发现谢桑年不知不觉间,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了,一米八至少是有的了吧?
“现阶段,恰好我能赚钱,你擅长读书,所以我们有不同的分工而已。以后你高中状元,位极人臣,成为天下百姓的父母官,你也会处处为百姓奔走,不会将他们当成累赘的。”
谢桑年微微抿唇,做百姓的父母官?
他竟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
他心里全是恨意啊。
他想的只是一步一步往上走,再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到他和谢依宁的头上来。
可是眼前的女子,却似乎致力于将他培养成父母官……她竟这样期待着吗?
有那么一瞬间,谢桑年心想,或许可以试着往她想要的那个方向去走……
谢桑年脑子是一个想法,嘴巴里说出的却是另外一件事:“那个经常与你一同讨论药案的男人,和你兴趣相投,你与他在一起时,开心吗?”
比和他在一起开心很多。
谁?骆潇想了一下,才知道他说的是周砚亭。
“曾经有位诗人‘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每有得,便欣然忘食’。我与周砚亭讨论医案得到的快乐,与这位诗人是同样的。
“所以我没考虑嫁人,不是因为要照顾你读书考试,只是我纯粹没有这个想法罢了。”
“对他没有想法,对其他人呢?”谢桑年身子一动不动,喉结却狠狠滑动了下。
比如他?
不久前他还觉得自己不配,可是现在却控制不住妄想一切。
她跑来解释,也只是不想让他以为自己是累赘而已,并不是因为她要嫁人这个话题。
骆潇愣了一下,对上他的视线,察觉他眼眸幽深一片,看不见底,里面像是有旋风,要将人吸进去。
忽然之间,她觉得很危险!
这种危险她不是第一次感受到,只是那时候谢桑年年龄小,她下定决心要和他保持距离。
还有他为她受伤,躺在骆家客房那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