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姑娘!”大清早的,外头忽然传来药童激动的声音,睡得并不透彻的谢桑年听得清清楚楚。
“外头的事情忙完了吗?谢小公子的伤势恢复得很好,您现在要去看他吗?”依旧是药童的声音。
谢桑年从床上坐起,透过窗子看出去,看到梧桐树安静地立在院子里,一切都静悄悄的,似乎只有药童那两句话在风里回荡。
药童还说:“我家公子一直想要和您再探讨一下医术,他有许多问题想要问您。”
梧桐树叶微微晃动,谢桑年终于听到骆潇的声音:“我先去病房里看看他的情况,再去找你家公子。这几日多谢你们照顾。”
药童一叠声地说:“应该的,应该的。”
病房小木门被推开,一身浅蓝色衣裙的骆潇出现在门口,她手中拿着朝食,淡淡的香气弥漫过来,钻入谢桑年的鼻息之间,竟是无比浓郁和真实。
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下,目光锁在骆潇脸上,便再也没有挪开。
骆潇把朝食放在床边桌子上,药童打来梳洗的热水,骆潇接过来,也一并放在桌子上,先拿了杯子递过去给谢桑年,示意他漱口、洗牙。
谢桑年只是沉默地照做,一个字也没有说,洗牙结束便是洗脸,毛巾擦干净脸上水渍之后,骆潇帮他把洗脸水倒了,毛巾挂好。
又帮他把肉粥和大肉包子拿出来,放在他的面前,示意他吃。
谢桑年抬眸看她一眼,低头开始吃东西。
少年身体恢复速度很快,他肩膀上的伤还疼,但是已经不影响用手吃饭的灵活度。
一口包子一口粥,没一会儿,谢桑年就把朝食吃完,骆潇问他:“要不要去上茅房?这几日是药童带你去的吗?”
她声音平静,像是在关心许久不见的老朋友,即便曾经有点什么龃龉,造成了彼此之间的不愉快,但分开之后那点不痛快,好像都随风而去了。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其实很脆弱,有时候以为只是一个不经意的转身,其实是一辈子的别离。
明明才刚喝完粥,谢桑年却觉得嗓子干哑得厉害,他暂时不需要去上茅房。
骆潇还在等他回答,却见他拿出两张银票来,仔细一看,竟是二百两。
“这银票给你,希望能够支撑你走到你想要去的地方。”谢桑年嗓音嘶哑不堪,他待在这里的时间里,几乎可以一整天不说话。
“这银票你从何处得来?”骆潇意外了,按理说谢桑年不可能有这么多钱。
如果他有,他的瘸腿不至于拖这么久才治疗,谢依宁当初也不至于去冒险。
一定是她来了之后,谢桑年才有这笔银子的,他背着自己干什么去了?
“当初谢依宁的事情,其实是柴守义和他媳妇吴氏,将计就计设下的陷阱。你把银票给出去的当天晚上,我就把它们拿回来了。”谢桑年道。
骆潇给银子的时候他没有说,是为了保护妹妹的名声,而且当时没有足够的证据,让柴守义夫妇承认他们的恶行。
拿回银票之后,谢德丰又回家了,全家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气氛紧绷不已。
他一直没有机会说,而且他找不到理由说。
便耽搁到现在。
骆潇盯着他手中的银票,又盯着他的脸,半晌才道:“难怪你当时一直说,把姑娘卖去青楼,可换百两银子,原来那时候你就开始怀疑柴守义夫妇了。”
谢依宁还帮他说话,说他太害怕了,才会说话难听!
他分明是在诈柴守义夫妇,悄悄观察他们的反应,谢桑年的字典里,恐怕没有“害怕”这两个字。
骆潇越发认定,当初他同意自己来云江县,且他跟着一起来,就是看她有没有撒谎、逃跑,如果有,他一定转手就把她卖去青楼。
这一点,骆潇不想问出来了。
谢桑年对她的算计,其实是对原主红杏的算计,而红杏也不是个善茬……只是恰好她成为红杏,不得不背负红杏的因果而已。
“这笔钱你藏了很久,现在拿出来给我,是什么意思?”骆潇问道。
谢桑年下颌线绷紧,嘴角微微下压:“你要逃离竹溪村、逃离云江县,这笔钱就是你的路费。”
骆潇心口一颤,目光灼灼地看着谢桑年。
不久前他宁愿承受无尽痛楚,也要清醒着盯她,现在,他却愿意拿出身上全部的银票,给她做路费,让她离开?
骆潇不可置信。
“你愿意让我离开?”
她兴奋的神色太刺眼,谢桑年微微别开视线:“竹溪村不好,他们固然朴素,但却会因为争一点田埂,争一棵树是否遮挡了庄稼的阳光,吵得不可开交。
“村妇遇到事情,怒极了,还会绕着整个村子骂人,言语粗俗不堪。
“路上总有掉落的粪便,稍不留神,鞋底就脏了。”他又把视线移回来,看向骆潇:“这些你都不喜欢,去更繁华的地方,对你来说,更好。”
——你有更广阔的天地。
二百两银票,是他帮助她走出的第一步,但他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如果骆潇是他此生唯一的幸运,他不能让她和自己一样,烂在如此糟糕的环境与人事当中。
骆潇看着他,眼里渐渐冒出泪花,她也不想的,但是根本控制不住。
少年总是沉默不语,却看出了她的“不喜欢”以及“向往”,甚至在知晓错误之后,愿意成全。
他和她,看到的竟是同样的世界。
她很小的时候,同龄人还很迟钝,她就已经可以很轻易感受到别人的恶意,她曾经厌恶过的,现在谢桑年也同样厌恶。
只是她长大了,开始学会用另外的视角去看待别人的不容易。
——「当你想要批评别人的时候,要记住,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你拥有的那些优势。」
骆潇心想,即便她再如何不容易,也比上一代人要容易很多。
为什么忍不住落泪?
是不是这几天,她情绪太脆弱了呢?
离家远了,时间久了,家就变得很美好了,她这几天真的太想家。
可她回不去了。
感性过后,她又开始怀疑,谢桑年是不是故意这样做,欲擒故纵,以退为进?
骆潇低头,擦了一下眼泪,抬起头来对着谢桑年笑了。
她愿意相信少年这一刻的真心。
哪怕真心瞬息万变。
如果连一瞬都不能相信,人生真的没有任何美好可言,就只剩下“活着”了。
骆潇抽出其中一张银票:“这段时间你和宁宁住医馆治疗,还请药童照顾,以及吃饭穿衣等等,就用这张银票去支付吧。
“剩下一张银票你拿着,现在你的腿治疗好了,迟早要回到书院读书。到时候束修、衣服、笔墨纸砚,都需要钱。
“手上有钱才有尊严,你握着它,就当握住自己的尊严吧。”
骆潇说完,把一身新衣服放到他面前:“换一身干净衣服,你身上这身该洗了。”
她站起身来,往门外走了。
晨光从门外照射进来,笼罩住她全身,让她看起来像一只金色的蝴蝶,很美丽,但是随着她走动的脚步,却离他越来越远了。
谢桑年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抖,喉结剧烈滑动着,手指落在干净崭新的衣服上,和先前的麻布衣服不同,这次竟然是精细的夏布。
轻薄、凉爽、洁白,像是骆潇特意为他选的,也像是在昭示他即将踏上新的路程。
也许是她离开之前,给他最后的祝福。
……
骆潇去找周砚亭,把谢桑年这段时间的医药费结清,另外再给药童一些感谢费。
又和周砚亭就医术的事情,聊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周砚亭问道:“今天骆姑娘来,是把谢小兄弟接走的吗?下次若是遇到棘手的病患,不知去何处找骆姑娘?”
骆潇道:“方才我与周大夫聊的那些,不过是听来的,我其实并不擅长,只不过给周大夫提供一些思路罢了。
“我其实只擅长妇人科,也就是给女人接生。如果有妇人难产,周大夫倒是可以派人去找我。”
周砚亭似是想到什么,忽然瞪大眼睛,声音抑制不住的激动:“记得一个多月前,云来客栈有一位娘子,因为被害难产,来了一位仙女似的神医,助她破腹取子,保住她和孩子性命,莫非那位神医就是骆姑娘?”
“正是我。”骆潇还有些适应不了别人如此推崇自己,她觉得自己只是做了她学会的。
她占据的优势也只是时代优势而已,并不是个人优势。
周砚亭立即站起身,朝她作揖,一叠声地说:“失敬失敬!”
骆潇也迅速起身回礼:“我近期会住在城北桂花巷,如果周大夫后期要找我,可直接到桂花巷去,第七间就是我暂时租住的地方。”
“在下一定登门拜访,到时候还请骆姑娘不吝赐教。”
周砚亭原本就对她很客气,现在更加客气了。
好在骆潇订做的轮椅送来了,她立即出去付剩下的钱,把轮椅接过来,去找谢桑年。
奇怪的是,谢桑年还躺在床上,一只手臂横在眼睛上,死气沉沉,崭新的衣服还放在床边,他没有换上。
即便听到敲门声,他也未起身,甚至没有任何动作,骆潇心头一惊,上前拿开他的胳膊,手心直接贴在他的额头上。
谢桑年霍然睁开眸子,看见她的脸,感受着她贴在自己额头上的手,眸中闪过震惊之色。
骆潇第一次看见他脸上有如此复杂的表情,意外不已:“……你,见鬼了吗?也没高热,为何死气沉沉的样子?”
刚才她还以为谢桑年又怎么了。
“……没有。”谢桑年依旧盯着骆潇看:“你掉了什么东西吗?我帮你找。”
骆潇疑惑:“我没掉东西,我看见你躺在这里没动静,衣服也没换,以为你旧伤复发,或者有其他什么问题……”
比如被窗外爬进来的毒蛇咬了之类的,才着急过来查看他的情况。
毕竟她刚才出去的时候,谢桑年还好好的,早餐也吃完了,不应该如此状态才是。
谢桑年目光在她脸上流转,半晌,“哦”了声,又没有动静了。
骆潇更疑惑了:“……你如果身体没什么问题的话,就把衣服换了,我们离开医馆。还是说你身上哪里疼痛?说出来我看看,也好及时治疗。”
“我们?”谢桑年抓住了这个字眼:“我们离开医馆,去哪里?”
“我想着你现在还不能正常行走,特意给你打造了个轮椅。你这个样子,回村里也不能种田,而且还要重回书院,待在县城里反而更方便,我便在外边租了个屋子,今天就搬进去。”
谢桑年似乎隐忍着某种暴烈的情绪,藏在身侧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浮现出来,但脸上没有太多情绪,声音也很淡漠。
他问:“我们一起去你租下的房子里住?”
“是的,厕纸生意我已经请何老板去接手,他是做生意的行家,我留在县城里做其他事情。”
骆潇不是没有想过逃离的,但她的卖身契还在谢德丰手里——以前她把整个家翻遍了,都没找到。
而且她还是谢德丰的妻子,如果逃离,她只能隐姓埋名,成为一个没有户籍的流民。
换个地方,一切将重新开始,她得把在竹溪村、云江县做的事情,重新做一遍。
若是想要属于自己的户籍,过上普通百姓的生活,还得遇到足够厉害的人,并且给人家足够的好处,才能请得动人家帮忙。
那她就没有必要离开,万一何裕兴成了首富之后,可以帮她忙呢?
谢桑年愿意给她二百两银子逃离,说明他不是完全没有良心,将来他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说不定他愿意看在和她昔日的情分上,帮她忙呢?
在哪里奋斗,都得付出,况且她在这里已经付出到一半了,不能轻易放弃。
骆潇起身出门,把轮椅推到他床边,“快把衣服换了,坐上去试试看。
“我特意让人在两个大轮子外侧,各装着一个打磨光滑的木手轮,轮缘上刻着防滑的云纹,你坐上去之后只需轻推手轮,不用任何人帮忙,也可自如前行。”
谢桑年看看轮椅,又看看她。
完全没有想到,她消失的这几天,竟然是为他打造轮椅,还租下屋子,让他换衣服只是要带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