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骨完成,伤口敷药,打板成功,包扎结束的时候,太阳已经悬在山边。
谢桑年浑身被汗水与血水浸湿了,整个人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因为长时间隐忍,身体紧绷,他肩背上的伤口又一次裂开,好在周大夫这里有上好的止血药,骆潇给他用了,再次进行包扎。
太阳彻底落山之后,药童点亮油灯。
谢桑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汗涔涔的,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昏死过去,骆潇简直佩服他的念力。
便是上次她给骆静姝做手术,骆静姝都昏迷过去好几次,可谓是死去活来,但是谢桑年一次也没有,她塞给他的木条他没用。
后来见他难忍,她又塞布条,几乎被他咬穿。
骆潇付了医药费,又拿出一两银子给药童,请他帮忙去买些食物,以及一套干净衣服来。
“再帮我买个盆子,以及毛巾。”骆潇说道。
谢桑年浑身湿透又刚做完手术,若不擦洗、换衣服,很容易感冒。
现在他身体状况如此糟糕,恐怕承受不住一场感冒,所以,她又问药童有没有薄被子,帮她拿一床来,药童一一应下。
没一会儿,骆潇需要的东西,就送到屋子里来了,其中包括一大桶热水。
杏林堂挺大的,除了前院看诊之外,后院还设置了病房,专门收留疑难杂症。
骆潇把门窗关紧,恐怕谢桑年被吹风,而后舀两瓢热水到盆子里,浸湿毛巾,拧干,要给谢桑年擦拭身体。
然而,她举起毛巾的时候,谢桑年却朝她看过来,目光十分疏冷,拒绝的意味很明显。
骆潇:“……”
都已经落到这种地步了,还如此讲究?
骆潇也不愿意做伺候人这种事情啊!
“……谢桑年你知道吗?书本上有一种知识叫做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特殊事情特殊对待。现在你的情况就很特殊,这里也没别人了,只能我亲自给你擦拭身体。
“当然,你尚且年少,还未学到这些知识是很正常的,等你以后再次进学堂,就学到了。
“你如果觉得不好意思,就闭上眼睛。我们做大夫的,看患者的身体,就跟看砧板上猪肉没什么区别。”
骆潇说着,直接上手,扣住他的肩膀,将他的衣领扯开,热毛巾直接“啪”在他身上,开始擦拭。
“你别乱动了,我也很累,把你‘伺候’完了,我还得去制冰,明天傍晚得送到揽月阁去,你别耽误我时间了……”骆潇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旁边放着药童帮忙买回来的包子和粥,但是骆潇现在一点胃口也没有,恨不得倒在床边就睡。
但她还是拍了拍自己的脸,试图赶走瞌睡,无论如何都得先把冰块制上才能睡去,等会儿还得去买生硝。
杏林堂这里有生硝,但她刚才问过周大夫了,不太够,她还需要到外面去买一些。
谢桑年应该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终于不再抗拒,任由她把他身上的汗水和血迹给擦干净了。
一桶水分成几次舀入盆中,每一盆都变红变脏,骆潇才总算把他的脸,和额前、鬓边的发丝给擦干净。
又避开视线,艰难地给他换上干净衣服,骆潇累得腰都快直不起来。
她用力捶了几下,又找来一个四脚小木凳,放在谢桑年的床上,粥和包子放在他面前。
“你手完好无损,自己吃吧。我出去买生硝了。”
谢桑年道:“你不是累了?请药童去买,再请他帮忙准备水。”
“……他是杏林堂的人,不是我们的人,而且已经为我们辛苦跑一天了,再请人家帮忙……”
“银子给够,他会乐意的。平日里药童想要得到如此好的赚钱机会,不容易。”
骆潇怔了一下,他这想法真是好资本 家啊,但是仔细一想,确实很有道理。
在她最贫穷的读书时代,多给她一个兼职赚钱的机会,她根本不怕累,只会感激涕零,要知道她当时读书是助学贷款,工作之后才还清的。
于是骆潇又花一笔银子,请药童帮忙准备生硝,盆子、桶,以及烧开的可以饮用的水,一并送到小病房来。
小病房里有两张床,都只能容纳一个人。
骆潇在等待的过程中,坐在另外一张床边喝粥,吃包子,吃着吃着,脑袋就一点一点的,好几次差点睡着,嘴巴里还叼着包子。
谢桑年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出声,只是看见她身体要往旁边栽去的时候,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想要扶住她。
但每当这个时候,骆潇都会猛地醒过来,把嘴巴里叼着的包子吃下去,又喝一大口粥。
如此往复循环。
最后一次,骆潇嘴巴里的包子还没吃下去,她就靠着旁边的小床睡着了。
药童敲门进来的时候,她恨不能睡死过去,眼睛都睁不开。
好痛苦!她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给自己倒计时三秒钟——制冰结束就可以睡觉了,可以睡到明天!加油!!
三二一,骆潇用力睁开眼睛,站起身来,才发现自己嘴巴里还有没吃完的包子!
而她现在嘴巴都是木的,嚼了嚼,就觉得香了,咽下去,把药童送走,开始干活。
制冰不麻烦,麻烦的是这次要制的多,骆潇又出去借用大棉被,用以覆盖大缸子,以免热量散发出去。
还好这次时间充足,明天傍晚之前制好送过去就行,骆潇倒是不怎么焦急。
只是弄完一切,抬头的时候发现谢桑年还没有睡。
都说灯下看美人,美人如玉。
谢桑年虽然不是美人,但他同样好看,尤其是昏黄光线映照下的他,简直出尘如仙。
苍白的脸色更为他增添一抹清冷破碎感。
骆潇的手贴在他的额头上:“昨夜没睡,又折腾一天,你怎么还不睡?是身体不舒服吗?也没有发热啊。”
骆潇收回手:“还是说身体疼得厉害,根本睡不着?我给你说个故事,或者唱首歌,转移一下你的注意力吧?”
谢桑年“嗯”了声,骆潇有些意外,旋即笑了,到底是个孩子而已。
她爬到旁边的床上躺下,开了个头:“小红帽是个可爱的小女孩,戴着一顶红色的帽子……”
下边怎么说的来着?
她记得整个故事,但是却忘记了细节内容,说不下去了。
还是唱歌吧,她从小喜欢唱歌,虽然五音不全,唱歌如同哭丧,但不影响她喜欢。
骆潇清了清嗓子,就开始唱歌。
“……时间还没有发明,我们已经告别。在逃亡路上,可有星光照耀你的灵魂……你是我最爱少年,啦啦啦啦,你是我最远家园,啦啦啦啦……太阳下,帝国黄昏,啦啦啦啦,梅花落,雪白衣裳,啦啦啦啦,许不下今生今世……”
这是她前世很喜欢的一首歌,每次听完都非常伤感,而现在,她没唱完,就睡着了。
她睡着了,谢桑年却没有睡着。
他盯着骆潇的侧脸看了许久,只听得见她均匀的呼吸声,他撑着身子挪下床。
他的右腿打了石板,完全不能动,否则今日的努力将彻底化为泡影,他也将成为彻头彻尾的残疾,所以他挪动得十分辛苦。
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为过,好在两张床距离不过两步而已。
他终于挪到骆潇床边,把换下来的旧衣服撕成布条,打好结,捆在骆潇的手腕上。
然后回到自己床上,把另外一头捆在自己手腕上,侧头看着她的睡颜,谢桑年终于睡过去。
骆潇是被窗外刺眼的阳光“叫”醒的。
她不乐意地睁开眼睛,顿时想到谢桑年和谢依宁的伤势,瞬间醒了瞌睡。
抬手的时候便注意到手腕上的布条,她循着布条看过去,看到同样被绑住的谢桑年的手腕。
谢桑年睡得深沉,脸色平静,身上的伤痛,以及这两天遭遇的事情,似乎一点也侵扰不到他。
他的脸色虽然还是苍白,但已经有了些许血色。
但是骆潇分明记得,昨天无论如何他都要攥紧自己的手,死活不肯睡下的,为何只间隔一夜,他就可以平静地睡着?
“谢桑年?”骆潇试图喊他名字,谢桑年只是蹙了下眉头,就醒过来,看向她时,眸光有一瞬的茫然,但很快就清醒了。
反应很快。
骆潇举起手,问他:“这是你绑的?”
谢桑年嘴唇微微绷紧,轻轻“嗯”了声。
骆潇声音微微发沉:“告诉我,你这样做的目的?”
谢桑年却不回答她,只是沉默。
骆潇简直气笑了:“昨天你死活不肯睡下,也要抓紧我手,其实根本不是你害怕,需要人陪,也不是你痛到极致,需要有人安慰!
“而是你担心我会趁机逃跑,所以哪怕你承受巨大疼痛,也不允许自己睡着,你要时时刻刻盯着我,对不对!”
这让她觉得,自己昨天的行为,像极了天大的笑话。
她把他当脆弱小孩,怕他承受不住,时时刻刻安慰他,照顾他,结果他宁肯清醒着承受那些剧痛,也要盯着她!
骆潇更是感觉心寒,这就是未来奸相的想法吗?他根本没有一丁点良心。
她为了他妹妹,差点把自己跑断气!
她一天一夜没睡觉,也要把他照顾好了,才允许自己躺下!
结果谢桑年就是这样“报答”她的!
“我睡着了,你还是担心我会逃跑。只有把我绑起来,你才能安心睡下,是不是!”骆潇简直气疯了,一脚踹开床边的小凳子。
小凳子砸在地上,发出巨响。
可偏偏,对面的少年下颌绷紧了,依旧不说话。
他如此表情,让骆潇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误会他!
骆潇下床,旁边桌子上有剪刀,她拿起来咔嚓咔嚓就把自己这端的布条剪断、剪烂,碎片不断落在地上,一片又一片。
骆潇还不解气,怒道:“就算我是你爹买回去的,那说到底,我也只是他的人!你有什么资格盯着我,不允许我逃跑?我就问你,你有什么资格!!!
“别忘记了,你两次断腿都是你爹打断的!是我一而再而三地救下你、帮助你、照顾你!你怎么能够助纣为虐,帮他盯着我,你到底有没有心!”
骆潇气哭了,一下子坐在床边,捶打着床沿,眼泪落下来。
她好累,上天对她一点也不好,前世今生都没有人爱她!她也不想要去关爱任何人了!
是不是从未得到过爱的人,不管换到哪个世界,都不可能得到爱?
她关爱人的方式不对?
也许是这两天接二连三的事情让她太累了,骆潇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哭她自己。
她用双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间滚下来。
谢桑年见她如此,脸色寸寸灰白下去。
他见过骆潇能干的样子,也见过她能言善辩的样子,更见过她坚韧的模样,当然也见过她娇气、矫情、偷懒的样子,还见过她慌乱的样子,可从未想过她会有现在这样一面。
“骆潇。”谢桑年开口,喊她的名字,喊得很艰难。
“不要喊我的名字!”骆潇立即截断他的声音,倏然站起身来,流着泪去看昨晚制的冰如何了,看完便直接走出去。
她径直走出杏林堂,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只知道自己要走,一边走一边把自己前世今生遭遇的事情想一遍,眼泪落得更凶了,感觉全世界都对不起自己。
她用力踢了一脚路边的树,树也欺负她,这么好看的树居然一片树叶也不掉落下来给她玩!
她仰头看着迎风招展的大树,忽然“扑哧”一声笑了:我在干什么?我在顾影自怜吗?我把自己放在弱者的、被伤害的位置吗?那我岂不是伙同全世界来欺负我自己?
她擦了一把眼泪,去吃朝食,吃完了,还不忘记带几份回杏林堂,分给周大夫、陈大夫,以及两位药童。
“我还有个妹妹在另外一家医馆,昨天情况太紧急,没能带她一起来,我得去看看她的情况如何了。”
骆潇把最后一份朝食给周大夫递过去:“这份朝食,劳烦周大夫去给谢……给他检查伤势的时候,给他带去。”
想到谢桑年的行为,骆潇还是很生气,现在不想见他。
周砚亭把朝食接过去,“好,姑娘尽管去忙,这份朝食我帮你送去给谢小兄弟。”
周砚亭进屋的时候,注意到旁边的大缸子,这东西药童去置办之前和他说过的,只是不知道做什么用。
视线从大缸子上移开,他看到谢桑年正在看着窗外,脸色比昨天更苍白。
但是,周砚亭震惊的不是他的脸色,而是他的容颜!昨天来的时候,谢桑年满脸血污,周砚亭一心在他瘸腿上,根本没注意到他容颜。
他和那个人,竟如此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