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的官道上,数匹骏马疾驰而过,战马踏风之声沉重而肃穆。为首之人约莫二十余岁,身披一袭精致玄黑犀皮软甲,身姿挺拔如松,纵然满面风尘,亦不减其凛然气度。眉宇间凝着经年征战的锐利,嘴角含着一抹桀骜,眼底犹存几分未散的肃杀之气。
稍落于其后的一人策马近前,恭声问道:“殿下,是直接入皇城,还是先回凌王府整理仪容,再进宫面圣?”男子沉声道“不用,我直接过去,你带领其余人先行回府。”
说罢,他猛一扬鞭,重重落在马背上。骏马长嘶一声,蹄声如雷,踏起阵阵烟尘,速度陡然又快了几分。
此人正是从边关疾驰而归的二皇子——凌王殿下。风尘仆仆掩不住他眉宇间的凛冽,战袍飘扬,宛若一道玄色闪电,直指京城方向。
大约行了半个时辰的工夫,战马缓缓停在了凝晖宫门前。夕阳斜照,宫墙上的琉璃瓦泛着一层金辉,远处传来隐约的钟鸣。二殿下刚自鞍上跃下,一名禁卫军疾步上前——正是统领王猛。他甲胄鲜明,神色恭谨却又不失凛然,躬身抱拳道:“二殿下,请将佩剑与马匹交由末将保管。”
昭宴凌微微颔首,解下腰间长剑递过,缰绳亦随手交出,目光却仍望向宫门深处,仿佛心事未尽。
乾政殿里坐着一位年近五旬,眉宇间沉淀着数十年御极天下的威仪与深算。眼角的细纹如刀刻般深邃,每一道都似藏着一段朝堂博弈或疆场风云。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时常半眯着审视奏章与人心的罅(xià)隙(xi),偶尔掠过一丝近乎冷酷的清明。皇帝正坐在御书房内,与几位重臣商议北方旱灾及漕运改制之事。烛火微微摇曳,映着他略显疲惫却仍锐利的目光。正说到赋税减免的细节,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王公公疾步走进殿内,俯身行至皇帝身侧,低声禀报:“陛下,二皇子凌王殿下到了,正在殿外候着。风尘仆仆衣衫未换,似是刚返京便赶来面圣了。”
皇帝眸光微动,略一颔首:“恩,传。”
王公公立即直起身,朗声朝外道:“传凌王觐见——”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挺拔身影已迈入殿中。凌王身着未卸的轻甲,肩头还沾着城外风沙,却丝毫不掩通身的凛然之气。他行至御前,扫袍屈膝跪下,声音清朗沉静:“儿臣拜见父皇,愿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抬手虚扶,目光掠过他眉宇间的风霜痕迹,语气中透出些许温和:“我儿快起。边关数载戎马,倒是比昔日更见沉稳了。”
凌王稳步起身,玄色轻甲衬得他身形挺拔。他从怀中郑重取出一枚青铜虎符,那虎符雕刻精细,在殿内灯火映照下泛着冷峻的光泽。他双手将虎符高举过头,声音沉稳而清晰:“父皇,此乃统帅威武大军的虎符。托陛下洪福,我军大破朔漠,终令其俯首求和。两国现已达成和议,十年之内,边关可保无虞。”他微微一顿,目光灼灼,“此番大捷,全赖陛下坐镇中枢、运筹帷幄,三军将士方得以心无旁骛,死战不退。今日,儿臣谨以此符奉还陛下,愿吾皇圣威永固,护佑大昭江山!”
几位大臣见状急忙俯身下拜,齐声高贺:“陛下圣明!天威所至,四海臣服——大昭基业,必当千秋万载!”
皇上闻言大怀欣慰,含笑颔首道:“好,好!这十年来我大昭得以休养生息、国力渐复,边疆安宁百姓富足,这其中你的功劳不小。此次回朝,正该好好休整一番。”他略一停顿,语气转为温和,“恰逢过几日你母后在御花园举办百花宴,朕已吩咐下去,借此时机也为你们几位兄弟择选王子妃。成家立业,本是人生大事。”
皇子躬身行礼,沉稳应道:“儿臣谢父皇体恤。”
皇上笑意更深,挥手道:“去吧,快去春华宫见见你母妃。她日日念叨你,朕晚些也去你母妃那里用膳,咱们三人许久未曾一同吃饭了。”
“儿臣遵命。”皇子再度行礼,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随即稳步退出议事厅。
昭宴凌缓步踏出议事厅,夕阳的余晖斜照在他玄黑的战服上,映出一道修长的影子。他驻足玉阶之上,远望宫城内连绵的殿宇楼阁,眼底掠过一丝晦暗难明的光。三年离京,这座皇城依旧繁华如织,却比记忆中更显幽深莫测。他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京都,我回来了。这一次,不只是归来,而是要在这潭深水中搅动风云。他的目光倏然锐利如刀,仿佛已穿透重重宫墙,望见了那些正在暗处涌动的旋涡。我的好大哥,好弟弟,你们精心布下的棋局,恐怕要重新洗牌了。这场游戏,我便奉陪到底——看看最后,究竟是谁是最大赢家。
春华宫早早便收到了凌王爷回宫的消息,整个宫殿上下顿时忙作一团。皇贵妃心绪难平,一连吩咐了她身边八个贴身丫鬟各项迎候事宜,生怕有一处疏漏。正当她交代不休时,许嬷嬷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银丝银耳燕窝缓步走进殿来,眼底带着慈祥的笑意,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
“我的好主子,您歇一会儿吧,”许嬷嬷轻声劝道,“同样的话,您都反复吩咐好几遍啦。一切早已安排妥当,保管王爷一到,里外伺候得舒舒服服。”
皇贵妃接过汤碗,却只是捧在手中,目光远远地望着殿门外,像是能望见什么似的。她忽然问道:“沐汤更衣之事可都备好了?他这一路赶回,定是来不及回王府整理。你们准备的衣袍……合不合适?”话到此处,她声音微微发颤,“也不知我按从前尺寸改的衣裳,如今还合不合他的身……我的儿,这一别三年,不知高了、瘦了,还是黑了……”
她说着,眼底泛起泪光,忙低头拿帕子拭了拭。许嬷嬷见状,柔声接话:“主子放心,老奴都按您吩咐备下了三套不同尺寸的常服,王爷回来一试便知。”
皇贵妃轻轻点头,目光仍有些恍惚,低声喃喃:“他一走三年,我没有一夜能安睡,总在佛前跪着,求菩萨保佑他平安……每每一闻边关传来军报,我便心惊肉跳,只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如今他可算回来了……我这颗心,也总算能落回胸腔里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句急促的“母妃,母妃——”自殿外传来,声音由远及近,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与思念。皇贵妃原本正于内殿静坐,闻声陡然起身,手中茶盏险些跌落。是她儿回来了?是她日夜牵挂的皇儿?
她连忙向外疾行几步,刚至殿门处抬头,便见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少年风尘仆仆闯入视线。他一身戎装未卸,肩头还沾着边关的风沙,眉目间虽染倦色,一双眼睛却亮得灼人。
皇贵妃顿时眼眶一热,还未开口,泪已先盈于睫。
昭宴凌径直跪倒,重重叩首:“母妃,孩儿回来了……您这几年可好?”话音未落,便已张开双臂将母亲轻轻抱住。皇贵妃抚着他略显粗糙的面颊,泪如雨下:“我的儿……定然是吃苦了,”她哽咽道,“黑了,也瘦了……这些年远在边关,娘没有一日不念着你……”
许嬷嬷望着这对母子,心头涌起一阵酸楚。这些年来,她亲眼见证娘娘日夜忧思、屡遭梦魇折磨,还要和其它嫔妃斗,摸索陛下心思。她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柔声劝道:“娘娘,还请快进屋内歇着。凌王殿下现已归来,不妨先至后殿沐浴更衣,稍作休整。”
皇贵妃这才恍然回神,连连点头,殷切地望向凌王:“是啊皇儿,快去梳洗整理一番,热水和衣物母妃早已命人备好了。待你收拾妥当,你在和母妃好好聊聊你这些年。”
大约一刻钟过去,帘幕轻动,一位身着淡蓝色长衫的公子缓步而出,眉宇间有股肃杀之气,嘴角却衔一抹似笑非笑的帅气,衣袂飘洒,一身素雅却不掩其华,步履间有着不似京都城中那些未经过战场贵胄子弟,这三年让他身上多了号召千军万马的气势。
皇贵妃凝视着眼前的儿子,一股自豪之情油然而生。想他从昔日稚子咿呀学语,至今已长成护国守家的英伟儿郎。她轻移莲步,绕着他细细端详了一圈,欣慰道:“还好,还好,正合身。先前还忧心衣裳裁窄了些。”
“母妃思虑一向周全。”
“皇儿可觉得饿了?要传膳么?”
“暂时不饿,想先陪母妃说说话。父皇说稍晚也过来,与我们一同用膳。”
母妃不必为舅舅忧心。此次儿臣回京,舅舅也一同归来,边关军务暂由表哥陈绍琮代为执掌。父皇体恤舅父多年辛劳,特准他回京休养。舅父命我将虎符呈交父皇,他深知功高震主之理,若仍紧握兵权不放,只怕父皇也难以容他安然返京。届时母妃在宫中处境艰难,陈氏一族恐怕也将岌岌可危。皇贵妃神色凝重,缓缓颔首:“兄长此举甚是妥当。自古帝王之心,深不可测。我陈家虽世代忠良,镇守边关、护卫山河,可又有哪位君王,能坦然见百姓感念臣子之恩?既然如此,不如明哲保身,以退为进。”
她目光深远,轻声续道:“我儿此次归来,时机恰好。你们兄弟几人已渐长成,你们父皇亦有心让你们锻炼一下,逐步令你们参议朝政。此举既可使各方势力互相监督、彼此制衡,亦能让你们几位皇子……相互牵制。”
皇贵妃语气转柔,轻声问道:“对了,此次选妃,我儿心中可有中意的姑娘?若有,母妃便替你留心。若她家世相当,便聘为正妃;若是门第稍逊,纳为侧妃也可。你这一路太苦,太危险,若得一位知心人在身边体贴照料,母妃心中……也能稍得宽慰。”
“多谢母妃挂怀。此次选皇子妃事关多方势力,朝堂之上暗流涌动。父皇年事渐高,各大家族皆欲借此巩固权势、延续荣光。儿臣只怕……届时也难自主,终究要看父皇圣意如何定夺。母妃不必过于劳神费心,若真有属意之人,儿臣自会尽力争取、从中斡旋。”
他语气一转,略带笑意说道:“倒是母妃若真心疼儿臣,不如多赏些好东西,将来儿臣手上也能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去哄你的儿媳。”
皇贵妃神情一松,轻点凌王额头,嗔道:“你这孩子,媳妇还没迎进门,就惦记起母妃这点私藏了?”
母子二人言笑甚欢,殿内暖意融融。未几,许嬷嬷躬身入内,轻声禀报:“娘娘,陛下正往咱们宫里来了。”
皇贵妃眼中漾起笑意,温声道:“我们一家三口,已是许多年未曾一同用膳了。皇儿快瞧瞧,母妃这般装扮可还齐整?”
昭宴凌轻笑,目光柔和地望着母亲,应道:“母妃何须多问——在儿臣心中,您从来都是风华绝代。”
皇上缓步踏入殿内,身后宫女太监井然有序地布菜侍立。皇贵妃轻步上前,含笑行礼:“多谢陛下今日前来,成全臣妾想与皇儿和陛下共聚的心愿。”
皇上含笑执起她的手,温声道:“爱妃的心愿竟如此简单?那朕日后可要多来几回,好让我的爱妃日日开怀。”他转向一旁的皇儿,招了招手,“凌儿,过来。边关辛苦,你母妃今日备的全是你爱吃的菜色,连朕都要退让三分了。”
皇贵妃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陛下可莫要打趣臣妾了。您与皇儿皆是臣妾心中至重之人。”她声音轻柔,却带着几分娇俏,“臣妾能得陛下宠爱关怀,已是满怀欣喜。便说这京都之中年轻娘子的容貌,臣妾倒也未曾输过呢!”
皇上闻言哈哈大笑,目光宠溺:“你呀,竟还与年轻姑娘争娇比俏?也不知羞。”他轻抚她的手,吩咐左右,“将南裔国新贡的那批白珍珠玉膏,悉数送来春华宫——朕要让爱妃芳华更胜往昔。”
皇贵妃凝睇着皇上,眸光如水,尽是缱绻依恋。这般情态令圣心大悦,当晚便留宿春华宫中。
皇上面带笑意,对凌王温声道:“皇儿此次返京,便留在兵部任职吧。兵部侍郎李卿才干出众,你须多与他研习军政,莫负朕望。”
“儿臣遵旨。”凌王躬身领命。
一家三口言笑晏晏,共进御膳。膳毕,皇上起身先行,一身暗蓝色衣角掠过朱门,回前殿批阅奏章。凌王亦施礼告退,乘舆返回王府。宫廊深远,余温犹在,只留几缕沉香袅袅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