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医提着药箱,步履匆匆地踏入室内,额间还带着一丝赶路所致的薄汗。
“老臣参见安王殿下。”他见到景枫,连忙躬身行礼。
“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虚礼!”
景枫急不可耐地挥手,“快!言之醒了,你快给他瞧瞧!”
章太医与一旁的姜管家几乎是同时惊呼:“醒了?”
两人急忙上前探看,果然对上了一双已然睁开、却黯淡失焦、缺乏神采的眸子。
那眼中没有了往日的清亮与锐气,只剩下一片沉寂的虚乏。
姜管家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太好了!世子您可算醒了!章太医,劳您快给世子仔细看看!”
“此乃老臣分内之事。”章太医定了定神,快步走到榻前。
玉卿早已默不作声地搬来一个圆凳。
章太医坐下,手指小心翼翼地搭上许言之的腕脉,凝神细察,同时温声询问:“世子醒来后,可有何特殊感觉?身上除了无力,还有何处不适?”
许言之眼睫微垂,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没有。只是……无力。”
“世子昏迷多日,水米未进,浑身无力实属正常。”
章太医一边感受着指下那比预期强劲许多、却隐隐透着某种虚浮躁动的脉象,一边斟酌着措辞,“幸而世子底子好,常年习武,筋骨强健。”
“若是换了寻常人,这般折腾,即便伤势无碍,只怕也饿出大问题了。”
景枫按捺不住,插嘴问道:“那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是不是没事了?”
章太医缓缓收回手,站起身,对着景枫拱手禀报,语气带着医者的谨慎:“回殿下,世子脉象已趋平稳,性命确已无虞。”
“眼下只是身子虚弱,需好生静养。”
“至于这一身外伤……”
他顿了顿,“依老臣看,再调养些时日,愈合应无大碍。”
听到这话,千寂雪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沉沉落下。
玉卿与落云虽未言语,但紧绷的肩膀也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
“太好了!”景枫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重重舒了一口气。
然而,与众人如释重负的反应截然相反,榻上的许言之依旧一片死气沉沉。
她甚至没有因为太医的“好消息”而流露出半分欣喜,只是漠然地望着帐顶,仿佛一切与己无关。
姜管家未察觉这份异样,满心感激地对章太医道:“有劳章太医了,多谢!”
“姜管家客气了,分内之事。”
章太医谦逊回礼,随即道,“既然世子已转危为安,老臣需即刻进宫,向皇上禀报此事,也好让陛下安心。”
“应当的,我送章太医。”姜管家连忙侧身引路。
章太医向景枫微一躬身:“殿下,老臣先行告退。”
“去吧去吧,快去告诉皇兄这个好消息!”景枫心情大好,挥挥手催促道。
章太医与姜管家相继离去,室内似乎又恢复了片刻的宁静。
景枫凑近了些,语气难得地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关切:“怎么样?身上……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吗?”
许言之只是摇了摇头,连多余的一个字都吝于给予。
见他这副模样,景枫心里发急,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顺着最实在的念头说:“你看你这有气无力的样子!”
“你想吃点什么?甭管多金贵稀罕,小爷我都给你弄来!”
“不用了。”许言之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
“不吃东西怎么行!”景枫的音调不自觉地拔高,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焦躁,“你昏迷这么多天,全靠汤药吊着命!”
“再不吃点东西,人是醒了,身子也得垮了!到时候真该给你……”
“景枫!” 坐在榻边的千寂雪猛地站起身,声音里压着薄怒,“你会不会说话!”
“我怎么了?我这不是担心他吗!”景枫不服气地顶了回去。
眼看两人之间的火药味瞬间弥漫开来,一旁的玉卿和落云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为难——这二位吵起来,他们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花枝下意识想上前安抚自家小姐,却被身后的花月悄悄拽住了衣袖,轻轻摇了摇头。
最终还是许言之被这嘈杂搅得眉心微蹙,耗尽力气般低哑开口,每个字都透着极致的疲惫:“你们两个……能不能,消停一会……”
她缓了口气,才继续道,“若是身上的伤……都不疼了,便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别在我这里……拌嘴。”
这话虽轻,却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扎破了景枫强撑的气势。
他怔了一下,随即有些狼狈地扭过头,闷声道:“哼!不识好人心!我……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你能入口的东西!”
说完,几乎是有些气急败坏地转身就走。
落云见状,赶忙向屋内众人微一颔首,快步跟了上去。
景枫走后,屋内霎时安静下来,方才那点因争吵而带来的生气仿佛也被他一并带走了。
千寂雪周身的气息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
她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落在许言之脸上,那眼神复杂得近乎锐利。
里面翻涌着怒气,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被压抑许久的东西。
许言之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偏头低咳了一声,胸腹间的伤口被牵扯,带来一阵隐痛,让她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千寂雪身形微动,似乎本能地想上前,但那一步终究没能迈出,她依旧固执地沉默着。
许言之缓过气来,避开她那令人心悸的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玉卿,声音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虚弱:“玉卿,你去安排一下……我等会儿,想沐浴更衣。”
她需要一点独自的空间,需要洗去这一身的血腥与无力感。
玉卿的目光在千寂雪冷若冰霜的侧脸和自家主子苍白憔悴的容颜间快速扫过,迟疑了一瞬,终究还是垂下眼帘,拱手领命:“是。”
他依言安静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见玉卿离开,千寂雪侧过头,对身后侍立的花枝花月吩咐,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们也出去,到院子外面守着。”
“我有话同世子说。”
“是,小姐。” 花枝花月感受到自家小姐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不敢多问,恭敬应声,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并细心地从外面将房门轻轻掩上。
“咔哒”一声轻响,房门彻底合拢。
室内,终于只剩下她们二人。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静得能听到彼此细微的呼吸声。
方才景枫在时的喧闹恍如隔世,此刻房间里寂静的可怕。
许言之闭上眼,浓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似乎想借此隔绝这令人窒息的氛围,轻声叹道,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寂雪……你若无事,也回去休息吧。我……真的很累。”
千寂雪没有动,也没有回应她的逐客令。
千寂雪站在原地,没有立刻靠近,也没有坐下。
她只是垂眸看着榻上那人,目光如同实质,一寸寸地描摹过许言之过于苍白的脸、缺乏血色的唇,以及那双……试图避开她视线的、黯淡的眼眸。
许言之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的重量,她甚至能听到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声。
她下意识地想要蜷缩,想要逃避,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吝于使用。
她只能维持着仰躺的姿势,承受着这无声的审判。
良久,千寂雪终于动了。
她缓步走到榻边,步伐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没有坐下,而是微微俯身,双手撑在许言之身体两侧的床沿上,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带着压迫感的囚笼,将许言之困在其间。
她靠得很近,近到许言之能看清她眼中压抑的血丝,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药味的冷香。
“许言之。”
千寂雪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是绷紧到极致的琴弦,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破碎的颤音。
“看着我。”
许言之眼睫剧烈一颤,下意识地想要偏头避开。
“我让你看着我!”千寂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太久、已然无法控制的情绪洪流。
她猛地伸手,冰凉的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扼住了许言之下颌,强迫她转过脸,对上自己的视线。
四目相对。
一双是燃着熊熊烈焰、混杂着痛楚、愤怒、担忧和某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一双是死水微澜、试图用冷漠掩盖所有惊涛骇浪的虚乏与逃避。
“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千寂雪盯着她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质问,“或者说,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连带着声音也染上了更重的湿意:
“悬崖底下……我替你包扎的时候……我全都看见了!”
“许言之,或者说……我该叫你什么?”
“你告诉我,”
她的声音终于彻底破碎,带着绝望的哭腔,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许言之的脸颊上,灼烫得惊人,“你告诉我啊!你到底是什么人?!”
回应千寂雪的,只有许言之苍白无力的一句: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