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六 ·吉日
一个多月的时光,在玉血丹近乎霸道的药力催动下,许言之身上的伤势已痊愈得七七八八。
不仅如此,她的气色甚至比受伤前更好,肌肤莹润,眸若寒星,原本就精致的五官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近乎妖异的昳丽。
只是那眼底深处,总萦绕着一层驱不散的寂寥。
今日,是正式下聘的日子。
镇平王府备下了一百八十八抬满满当当、扎着大红绸花的聘礼,队伍最前方,是两只活生生、羽毛鲜亮、象征着忠贞不渝的大雁。
许言之身着一袭崭新的绯红世子常服,骑在她那匹神骏的黑色战马“逐影”上。
她看着身后如流水般绵延的聘礼队伍,耳边是王府下人沿途撒喜糖喜钱时,百姓们爆发的阵阵欢呼。
锣鼓喧天,红绸招展,入目皆是喜庆的颜色,入耳皆是喧闹的声响。
可她心里,却像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漏着风,空荡、冰冷,感受不到半分喜悦。
姜管家带着小厮们卖力地向两侧拥挤的人群抛撒着糖果和铜钱,引来更大的欢呼与争抢。
玉卿骑着马跟在她身侧,敏锐地察觉到她身上那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沉寂,低声唤道:“世子?”
许言之目视前方,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玉卿,我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有种……漏风的感觉。”
这感觉,比战场上受伤流血更令人无助。
玉卿握紧了缰绳,犹豫再三,还是压低声音道:“世子,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属下定当拼死护送您离开。”
后悔?
许言之苦涩地牵了牵嘴角。
她的路,从接下那道圣旨,不,从更早的时候起,就没有“后悔”这个选项了。
她没有回答玉卿的问题,转而问道:“景枫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提到景枫,玉卿的神色黯淡下来,语气沉重:“安王殿下自上次从府里回去后……就病了。”
“听说陛下派了太医去诊治,都被他赶了出来。”
“后来陛下亲自去了安王府,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安王殿下才勉强让御医看诊。”
“说是郁结于心,又感染了风寒,加上之前在猎场受的伤一直没好利索……人一下子就垮了。”
“陛下心疼,将安王殿下接回宫中休养了。”
“什么?!”许言之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马缰,指节瞬间泛白,逐影感受到主人的情绪,不安地打了个响鼻,“这件事……为何我一点都不知道?!”
玉卿有些心虚地垂下眼:“世子您这些日子……一直将自己关在训练场,没日没夜地练功。”
“王爷吩咐过,不要拿这些事打扰您静养。”
“再加上……再加上前些日子您玉血丹初次发作,那般痛苦……属下实在不忍心,再让您为这些事劳神操心。”
许言之闭了闭眼,将喉间的酸涩强行压下。
“陛下……近来可好?”她哑声问。
玉卿的声音更低了:“陛下……自赐婚后,精神便一直不大好。”
“听宫里传出的消息,也是汤药不离口,气色不佳。”
“前几日更是接连罢朝,说是龙体欠安。”
“朝政都暂时交由几位重臣协理。”
许言之的心狠狠一沉。
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怎会如此……”她喃喃道,只觉得胸口那股漏风的感觉更重了,寒意刺骨。
玉卿看着她苍白的侧脸,想到她每月都要承受的非人痛苦,忍不住再次劝道:“世子,这玉血丹的后果实在太严重了!”
“属下求您,还是想办法求求陛下,让太医院尽早研制出解药吧!”
“这样每月发作一次,如何能承受得住?”
许言之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远方喧闹的人群,声音平静得可怕:“大梁那位太子,毒入骨髓,早已是油尽灯枯之相。”
“他用玉血丹强行吊命,一面承受着原本毒素带来的痛苦,一面还要忍受玉血丹每月发作的折磨,生不如死。”
“玉血丹若能轻易制出解药,以他大梁太子的身份和财力,还会拖到现在吗?”
她收回目光,看向玉卿,眼神里是一片看透生死的淡然:“算了,本就是强行偷来的时光,多一天,少一天,又有何分别?与我而言……”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
她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谈论天气。
可玉卿看着她平静无波的侧脸,想到月圆之夜她痛到蜷缩在地、冷汗浸透衣衫却咬紧牙关不肯发出一声呻吟的模样,双眼瞬间红了起来,连忙低下头,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哽咽溢出声。
长长的聘礼队伍在百姓的簇拥下,缓慢而招摇地穿过京城最繁华的街道,最终停在了丞相府气派的大门前。
门口早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一箱箱系着红绸的聘礼被郑重地抬入相府,几乎堆满了前院。
阳光下,那些描金绘彩的箱笼闪烁着刺目的光。
许言之翻身下马,带着官媒,向早已候在正厅的千丞相行礼问安。
按部就班地说着提亲的吉祥话,商定着大婚的细节。
一切礼仪周全,无可挑剔。
内院,千寂雪站在廊下。
看着院子里那一片刺目的红,看着系满红绸、几乎要溢出来的聘礼箱子,那颗悬了许久、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反复煎熬的心,终于沉沉地、彻底地落回了原处。
她赢了。
至少在这一刻,她用最极端的方式,将那个人牢牢地绑在了自己身边。
多日来笼罩在她眉宇间的阴郁与戾气稍稍散去,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多月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那笑容初时有些僵硬,随即慢慢漾开,带着一种疲惫的、复杂的、却真实存在的满足。
然而,在这看似“圆满”的场景一角,被迫出来观礼的杨姨娘,带着伤刚好些眼神却更加怨毒的千寂云,几乎要将手中的帕子绞碎。
看着那流水般的聘礼,看着千寂雪脸上那刺眼的笑容,她们心中的嫉妒与恨意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几乎要冲破胸腔。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凭什么?!
凭什么她千寂雪能拥有这一切?!
这滔天的富贵,这显赫的姻缘,这众人羡慕的目光……都该是她们的!
至少,也该分她们一杯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