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乾西尾随许言之离开畅音阁没多久,刚穿过一道月洞门,还没看清许言之往哪个方向去了,一个身影便笑嘻嘻地拦在了他面前。
正是大梁的徐钰。
“江小侯爷!”
徐钰抱拳,脸上带着爽朗甚至有些过分热情的笑容,“真是久仰大名啊!”
“今日得见,果然风采不凡!”
“不知徐某有没有这个荣幸,能与小侯爷畅饮一杯,交个朋友?”
江乾西心里暗骂这程咬金来得不是时候,但面上却不得不挤出一丝笑容,敷衍道:
“徐小将军太客气了。”
“只是……本小侯爷此刻肚子突然有些不适,急于去方便一下。”
“不如……让我先去如厕,稍后再回来寻小将军,定与你畅饮,如何?”
他试图找个借口脱身。
徐钰却仿佛没听懂他的推脱,上前一步,亲昵地揽住他的肩膀,语气带着几分受伤和质疑:
“唉——小侯爷这就不够意思了!”
“莫非是看不起我徐钰,才找出这等借口搪塞于我?”
江乾西被他揽住,挣脱不得,脸色微僵,连忙道:“怎么会呢?徐小将军误会了!”
“好!”
徐钰立刻接过话头,笑容更加灿烂,“我就知道小侯爷是爽快人!既然不是借口,那我便放心了。”
江乾西刚暗自松了半口气,以为能脱身。
岂料徐钰紧接着又道,语气充满了“体贴”:“既然如此,那我更该陪小侯爷一同前去了!”
“这皇宫内苑路径复杂,天色又黑,万一小侯爷不小心迷了路,或是……嗯,磕着碰着,徐某心里如何过意得去?”
“走吧,我陪你!”
“……”
江乾西一口气噎在胸口,差点背过气去。
他看着徐钰那看似真诚无比、实则寸步不让的眼神,心知今日之事是绝对办不成了。
这徐钰分明是故意缠住他!
强行压下心头的憋闷与怒火,江乾西脸上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呵呵……徐小将军如此盛情,本侯……本侯突然觉得,肚子好像又不那么疼了。”
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道:“既然徐小将军有意饮酒,那……本侯便却之不恭了。”
“那感情好啊!”
徐钰抚掌大笑,仿佛毫无心机,“刚才过来时,我看见那边有处临水的凉亭,景致颇佳,又清净!畅音阁里头太吵,我这粗人实在有些不习惯。小侯爷,请吧?”
江乾西看着徐钰手指的方向,那凉亭与许言之离开的方向、乃至与任何可能达成他目的的地点都南辕北辙。
他内心已将徐钰咒骂了千百遍,面上却只能维持着僵硬的假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请。”
他几乎是磨着后槽牙,心不甘情不愿地被“热情”的徐钰半推半请着,走向了那座偏离计划的凉亭。
徐钰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目光扫过江乾西那强忍怒火的侧脸,心中暗道:
殿下交代的任务,总算是不辱使命。
这潭水,可不能让他现在就搅浑了。
殿内烛火通明,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沉重。
许言之缓步走入,在离圆桌数步之遥处停下,躬身行礼,月白的衣袍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
宣帝正端坐饮茶,见他进来,便放下了手中的景德镇薄胎瓷杯,杯底与紫檀木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叩”声。
“来了。”宣帝的声音平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坐。”
许言之依言在圆桌另一侧坐下,脊背挺直如青松:
“陛下吩咐的事情,臣已经办妥了。”
宣帝微微颔首,目光掠过许言之看似平静无波的脸,却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迟疑。
他指尖轻点桌面,语气放缓,带着近乎旧友交谈的温和:
“言之,你有话,但说无妨。”
“与朕之间,不必拘束,更不必生分。”
许言之沉默了片刻,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终是抬眸,眼中带着清晰的困惑与一丝不忍:
“陛下,此事……臣仍觉不妥。”
“王姑娘她……终究是无辜之人。”
“此举是否过于……决绝?”
宣帝脸上的那丝温和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属于帝王的冷静与决绝。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裹着太多的无奈与斩断一切犹豫的锋利。
“言之,”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个字都像是淬过冰,
“倘若朕有第二条路可走,绝不会选择牺牲一个无辜女子,来铺就自己的帝王之路。”
“但你需明白,她错就错在,投生在了王家,是太后的亲侄女!”
“错在她们王家,妄图将这后宫变为前朝的延伸,让她成为掣肘于朕的国母!”
“可……”许言之还想争辩,或许是想说那女子本人未必有此野心,或许还有其他更温和的斡旋方式。
“没有可是!”
宣帝打断他,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直刺许言之的心底,
“帝王之路,何曾有过坦途?”
“它从来不是锦绣铺就,而是由鲜血与白骨铺垫而成!”
“朕绝不可能,也绝不会允许王家女入主中宫,让外戚之势再度坐大!”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大压迫感,语气斩钉截铁,透出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言之,该比朕更明白这个道理。”
“在这条路上,只要最终能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吃饱穿暖,便是朕自己,亦可以随时牺牲,何况一个注定要被推上棋盘的棋子?”
他的话语稍顿,眼神中流露出更深沉的、几乎是孤注一掷的忧惧,声音也压低了几分,却更加撼动人心:
“言之,这场仗,朕……输不起。”
“朕若输了,龙椅上换个人坐,朕死则死矣,无所谓!”
“可是景枫怎么办?”
“他那个性子,新君能容他吗?”
“你和你背后的镇平王府怎么办?”
“还有那些刚刚从先皇暴政中喘息过来,指望能过几天安生日子的百姓,又该怎么办?!”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许言之,带着告诫,也带着一丝托付重任的沉重:
“言之,此时此刻,容不得半分……妇人之仁啊!”
“妇人之仁”四个字,如同最沉重的枷锁,又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砸在、刺在许言之心上。
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唯有烛火不安地跳跃,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许久,许言之缓缓站起身,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他对着宣帝,深深一揖,从头至尾,未曾抬眼。
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却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臣……知道了。”
他没有再多言一个字,径直转身,朝着殿外那片深沉的夜色走去。
月白的背影在晃动的烛光下,划过一道孤绝而清冷的弧线,最终融入殿外的黑暗之中。
宣帝独自坐在原地,目光定定地望着许言之消失的殿门方向,直到那抹白色彻底被黑暗吞没。
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背负了更沉的重量,缓缓向后,深深靠进冰冷的龙椅椅背,闭上了眼睛,沉重地、绵长地吐出了一口压抑已久的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