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天剑城南。
相较于城中心的繁华喧嚣,城南显得清幽许多。青石板路两侧是成排的古槐,树龄皆有百年以上,枝繁叶茂,将晨光切割成细碎的金斑洒落地面。巷弄深处偶有深宅大院,门楣高悬,皆是各大宗门在天剑城置办的别院。
流云别院位于城南最深处,背靠一座矮山,门前一条清澈溪流蜿蜒而过。院墙是常见的白墙黛瓦,但墙头覆盖的瓦片排列成流云纹路,远远望去,整座院落仿佛笼罩在云雾之中,颇有几分仙家气韵。
林枫与苏清雪并肩而行,在别院门前停下脚步。
门前站着两名青衣弟子,皆是通脉后期修为,腰间佩剑,气息沉稳。见二人到来,其中一人上前拱手:“二位可是青云剑宗林师兄、苏师姐?”
“正是。”林枫还礼,“奉流云宗主之命前来拜访。”
“宗主已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青衣弟子推开院门,引二人入内。
一入院落,林枫便感觉周遭灵气浓度陡增,比外界高出至少三成。院中布局简雅,假山池塘错落有致,几丛翠竹倚墙而生,竹叶上露珠未曦,在晨光下晶莹剔透。更奇特的是,院落上空隐隐有云气流动,阳光透过云气洒下,形成道道柔和光柱,如梦似幻。
“这是‘聚云阵’。”引路的弟子解释道,“我流云宗独门阵法,可汇聚天地灵气,并衍化流云异象,对修炼云系功法大有裨益。”
林枫点头,心中暗赞。
流云宗以“流云剑法”闻名东域,剑法灵动缥缈,变化万千。如今看来,他们在阵法一道上也颇有造诣。
穿过前院,来到一座水榭前。
水榭建于池塘中央,以九曲回廊连接岸边。榭中坐着一人,背对来者,正在垂钓。
那是个看起来三十许岁的男子,身穿月白长衫,长发随意披散肩头,手中一根青竹鱼竿,线垂入水,姿态闲适。他周身没有半点灵气波动,仿佛只是个普通文人,但林枫却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那是境界高到返璞归真后自然散发的气场。
金丹后期,甚至……金丹大圆满。
“宗主,客人到了。”青衣弟子在水榭外躬身禀报。
男子没有回头,只摆了摆手:“退下吧。”
“是。”
青衣弟子离去,水榭中只剩下三人。
林枫与苏清雪走上回廊,来到水榭入口,躬身行礼:“晚辈林枫(苏清雪),拜见流云宗主。”
“不必多礼。”流云宗主终于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颇为儒雅的面容,眉眼温和,嘴角带着淡淡笑意。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瞳孔深处仿佛有云海翻涌,时而平静如镜,时而波涛汹涌,玄奥难测。
他放下鱼竿,指了指对面的两个蒲团:“坐。”
林枫二人落座。
流云宗主提起红泥小炉上温着的茶壶,为二人各斟了一杯茶。茶汤碧绿,热气袅袅,散发出清雅的香气。
“尝尝,这是‘云顶雾茶’,产自我流云宗云顶峰,每年只得三斤。”他微笑道,“对凝神静气、温养经脉颇有好处。”
林枫端起茶杯,轻啜一口。
茶汤入口微苦,随即化作甘甜,一股温和的暖流顺着喉咙散入四肢百骸。他这三日因施展“归墟”一剑而受损的经脉,竟在这暖流滋养下隐隐有愈合之势。
“好茶。”林枫由衷赞叹。
苏清雪也饮了一口,眼中闪过讶异——这茶对她的寒气竟也有压制效果,虽然微弱,但确实存在。
流云宗主看着二人,眼中笑意更深:“喜欢就好。这茶我平时也舍不得多喝,今日贵客临门,自然要拿出最好的。”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枫身上:“三年不见,小友变化真大。”
林枫放下茶杯:“宗主还记得晚辈?”
“自然记得。”流云宗主悠然道,“三年前青云剑宗外门大比,老夫恰好在场。当时你以通脉三层修为,施展‘不悔剑意’,硬撼通脉八层的楚云飞,最终一剑定胜负。那一战,老夫记忆犹新。”
他看向林枫的眼睛:“尤其是你剑意中那股‘宁折不弯’的意志,让老夫想起了……一位故人。”
林枫心中一动:“不知宗主的故人是……”
“你父亲,林啸天。”
水榭中忽然安静下来。
只有池塘中的锦鲤偶尔跃出水面,发出轻微的水花声。
林枫握紧茶杯,指节微微发白:“宗主……认识家父?”
“何止认识。”流云宗主轻叹,“三十年前,老夫与你父亲曾并肩作战,共闯‘幽冥秘境’。那时老夫刚突破金丹,你父亲也只是筑基后期,但我们联手,却从秘境深处夺得了‘云海剑诀’与‘星辰不灭经’残卷。”
他眼中浮现追忆之色:“你父亲是个真正的剑修。剑心通明,意志如铁。当时秘境中危机四伏,我们数次濒死,但他从未退缩。最后关头,为助我取得云海剑诀,他硬抗幽冥鬼王三击,重伤濒死……这份恩情,老夫一直铭记。”
林枫沉默。
父亲从未向他提过这些往事。
“后来呢?”苏清雪轻声问。
“后来你父亲修为突飞猛进,短短十年便踏入金丹,成为东域南部最年轻的剑道天才。”流云宗主道,“再后来……他消失了。有人说他去了中域,有人说他陨落在某个秘境,也有人说……他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被迫隐姓埋名。”
他看向林枫:“直到三年前,老夫在青云剑宗见到你,看到你那与他一脉相承的剑意,才知道……原来他还有血脉在世。”
林枫深吸一口气:“宗主可知,家父如今身在何处?”
流云宗主摇头:“不知。但老夫相信,以他的能耐,绝不会轻易陨落。或许……他在某个地方,进行着某种更重要的事。”
他顿了顿,神色转为严肃:“不过,你现在的处境,比你父亲当年更危险。”
林枫眼神一凝:“请宗主明示。”
“星辰宗之所以如此针对你,不仅仅是因为周天星断臂之仇。”流云宗主沉声道,“更重要的原因是……你修炼的功法。”
“功法?”
“星辰宗镇宗功法《星辰不灭经》,乃上古传承,共分九重。但千年前一场变故,导致传承残缺,如今星辰宗只有前六重。”流云宗主道,“而你父亲当年从幽冥秘境得到的残卷,恰好包含第七重的部分内容。虽然只是残篇,但对星辰宗来说,却是补齐传承的关键。”
林枫恍然:“所以他们想从我身上得到残卷?”
“不止如此。”流云宗主眼中闪过寒光,“据老夫所知,星辰宗内部如今分为两派。一派主张与你交易,以资源换取残卷;另一派……则主张将你擒拿,搜魂夺经,永绝后患。”
“周天冥属于哪一派?”
“第二派。”流云宗主冷笑,“周天冥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他侄儿周天星被你断臂,此仇他绝不会放下。所以这次诛魔大会,他必定会全力推动对你下死手。”
林枫沉默片刻,忽然问:“那宗主今日找晚辈来,是为何事?”
流云宗主笑了:“两件事。”
“第一,还你父亲当年的人情。”他正色道,“十日后诛魔大会,我流云宗会保持中立。但若有人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以不正当手段害你……老夫不会坐视。”
林枫起身,深深一躬:“多谢宗主。”
“不必。”流云宗主摆手,“这是老夫欠你父亲的。”
“那第二件事呢?”
流云宗主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简,递给林枫:“这是‘云海剑诀’前三式的修炼法门。虽不及你剑宗的《青云剑典》,但其中‘云海无量’一式,讲究以柔克刚、以变化应万变,或许对你应对论剑台之战有所帮助。”
林枫接过玉简,神识探入。
玉简中浮现三道剑招影像——云起、云涌、云海无量。每一式都变幻莫测,剑意绵密如云,确实与《青云剑典》的刚直剑路大相径庭。
“论剑台的规则是修为压制,比拼的是剑道造诣。”流云宗主道,“你剑意虽强,但路数刚直,容易被针对。若能融入云海剑意的变化,刚柔并济,胜算会更大。”
“晚辈明白。”林枫郑重收起玉简,“宗主大恩,晚辈铭记。”
流云宗主微笑:“不必言谢。只希望十日后,你能在论剑台上……让天下人看看,林啸天的儿子,是何等风采。”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还有一事。昨夜天剑城来了几个‘客人’,你们需小心。”
“客人?”
“烈火门门主烈炎,玄冰谷谷主冰魄,还有……血煞教的人。”流云宗主眼中闪过一丝冷意,“烈火门与星辰宗向来交好,此次定然会支持他们。玄冰谷态度暧昧,但谷主冰魄与你剑宗柳峰主有旧怨,恐怕也会偏向星辰宗。”
“至于血煞教……”他声音压低,“那是真正的魔道宗门,此次混入天剑城,恐怕不只是观战那么简单。你们要小心他们的暗算。”
林枫与苏清雪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
“多谢宗主提醒。”
“该说的都说了。”流云宗主重新提起鱼竿,“你们回去吧。十日后,论剑台上见。”
林枫二人起身告辞。
走出水榭时,流云宗主忽然又道:“林枫。”
林枫回头。
“你父亲当年说过一句话——剑修的脊梁,宁折不弯;但剑修的智慧,要懂得何时该直,何时该曲。”流云宗主看着他,“这句话,送给你。”
林枫深深一躬,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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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流云别院时,已是巳时。
阳光正好,街道上行人渐多。天剑城作为东域南部最大的城池之一,汇聚了各色人等——有本地的商贩、过路的旅人、游历的修士,还有……越来越多身着各宗门服饰的弟子。
短短一个时辰,林枫就看到了至少五拨不同宗门的人。
烈火门的赤红长袍,玄冰谷的冰蓝劲装,金刀门的金纹武服……甚至在一个巷口,他还瞥见几个身穿血色长袍的身影一闪而过。
血煞教。
“看来流云宗主说得没错,该来的都来了。”苏清雪轻声道。
林枫点头,忽然脚步一顿。
前方街角,一个卖早点的摊子前,围着一群人。
不是买早点,而是……起了冲突。
“小子,敢撞我们烈火门的人?活得不耐烦了?!”
三个身穿赤红长袍的青年,正围着一个灰衣少年。那少年看起来十五六岁,身材瘦小,怀里抱着一个油纸包,应该是刚买的包子。此刻他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显然很害怕。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少年声音发颤。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为首的烈火门弟子冷笑,伸手就要去抓少年怀里的油纸包,“这包子,就当赔礼了!”
少年下意识后退,但身后就是墙壁,无路可退。
眼看那只手就要碰到油纸包——
一只修长的手,握住了烈火门弟子的手腕。
“三个通脉中期,欺负一个淬体三层的孩子。”林枫的声音平静响起,“烈火门的教养,就是这样的?”
三个烈火门弟子同时转头,看到林枫和苏清雪,先是一愣,随即脸色阴沉下来。
“你是什么人?敢管我们烈火门的事?!”被抓住手腕的弟子怒喝,想要挣脱,却发现那只手如同铁钳,纹丝不动。
林枫松开手,将少年拉到身后:“青云剑宗,林枫。”
三个烈火门弟子脸色骤变。
林枫这个名字,如今在天剑城,恐怕比各宗门长老还要响亮。
“你、你就是林枫……”为首的弟子声音有些发虚,但随即又强撑气势,“就算你是林枫又如何?这小子撞了我师弟,赔礼道歉天经地义!”
林枫看向少年:“你撞人了?”
少年连连摇头:“没、没有……是他们突然转身,我躲闪不及,擦了一下……”
“听到了?”林枫看向烈火门弟子,“只是擦了一下,就要抢人早饭?”
“你——”那弟子还要争辩,却被同伴拉住。
“师兄,算了……”另一个弟子低声道,“宗主交代过,大会前不要节外生枝……”
为首的弟子咬了咬牙,狠狠瞪了林枫一眼:“好,今天给你个面子。我们走!”
三人匆匆离去。
林枫这才转身,看向那少年:“没事了,回家吧。”
少年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却苍白的脸。他眼眶微红,低声道:“谢、谢谢前辈……”
“举手之劳。”林枫摆摆手,正要离开,却忽然感觉少年身上有股熟悉的气息。
他停下脚步,仔细打量少年。
瘦弱,脸色苍白,修为只有淬体三层,看起来就是个普通凡人少年。但林枫的混沌剑意,却从他身上感知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剑意。
虽然微弱,但本质很高。
“你叫什么名字?”林枫问。
“我、我叫阿九。”少年怯生生道,“在城南‘百草堂’当学徒。”
“百草堂……”苏清雪若有所思,“是家药铺吧?”
“嗯。”阿九点头,“我从小体弱,掌柜的收留我,让我帮忙晒药、抓药,混口饭吃。”
林枫看着他那双清澈却带着怯懦的眼睛,忽然想起三年前的自己——在青城,也是这般弱小,处处受人欺凌。
“你想学剑吗?”他忽然问。
阿九一愣,随即眼中闪过渴望,但很快又黯淡下去:“我……我没钱,也没资质……”
“资质不是看出来的,是练出来的。”林枫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本薄册,递给阿九,“这是《基础剑诀》,你若真想学,每日清晨在城南老槐树下等我,我教你。”
阿九接过册子,手微微颤抖:“前、前辈……为什么帮我?”
林枫笑了笑:“因为三年前,也有人这样帮过我。”
他拍了拍阿九的肩膀:“记住,剑修的脊梁,宁折不弯。你若真想改变命运,就要有握剑的勇气。”
说完,他与苏清雪转身离去。
阿九抱着剑诀册子和油纸包,站在原地,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眼中渐渐泛起光亮。
街道另一头,林枫与苏清雪并肩而行。
“你倒是心善。”苏清雪轻声道。
“只是想起过去的自己罢了。”林枫望着前方熙攘的人群,“而且……那孩子身上,有股很特别的剑意。虽然微弱,但若好好培养,将来未必不能成才。”
苏清雪点头,忽然道:“刚才那三个烈火门弟子,走的时候眼神不善。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林枫眼神微冷,“所以他们今晚,一定会来客栈‘拜访’。”
“你打算怎么做?”
“来多少,留多少。”林枫声音平静,“既然他们想试探我的实力,我就让他们……彻底死心。”
两人回到天剑客栈时,楚云飞已在院中等候。
“林师兄,打探清楚了。”他神色凝重,“目前抵达天剑城的宗门,除了星辰宗、天机门、影杀楼外,还有烈火门、玄冰谷、金刀门、铁剑门、百花谷、神拳宗、御兽门,以及……血煞教。”
“十二宗门,到了十个。”林枫沉吟,“剩下两个呢?”
“古佛寺和天音阁。”楚云飞道,“古佛寺向来超然世外,不参与纷争;天音阁则行踪神秘,尚未有消息。”
“血煞教来了多少人?”
“至少二十人,由副教主‘血手’厉无痕带队,此人金丹中期修为,修炼《血煞魔功》,凶名在外。”楚云飞顿了顿,“而且……他们住在城西‘悦来客栈’,与我们只隔三条街。”
林枫眼中寒光一闪。
住在这么近的地方,显然别有用心。
“还有一件事。”楚云飞压低声音,“刚得到消息,星辰宗主星无极,已于昨夜秘密抵达天剑城,住在城主府。”
苏清雪脸色微变:“城主府?天剑城主不是向来中立吗?”
“原本是。”楚云飞苦笑,“但据说星辰宗付出了极大代价,请动城主府站队。如今的天剑城,恐怕已经不完全安全了。”
林枫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也好。”
“好?”楚云飞不解。
“既然他们都来了,那十日后的大会,就一次性解决。”林枫望向城主府方向,“该了的恩怨,该清的账,都在论剑台上……做个了断。”
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影子里,剑意隐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