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雪的到来,如同在韩信紧绷的战争弓弦旁,放置了一方沉稳的砚台。她的影响力并未立刻显现于战场厮杀,而是悄然渗透到城防工事的每一个细节,匠作营的氛围也为之一新。
在墨雪的主持下,改进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她并非空谈理论,而是深入工匠之间,亲手绘制更精确的图纸,讲解受力原理,甚至亲自示范关键部位的打造。起初,那些习惯了凭经验做事的老匠人对此不以为然,但当他们按照新法加固的烽燧在模拟投石攻击下岿然不动,当改进后的守城弩射程凭空增加了二十步时,所有的疑虑都化为了由衷的敬佩。
“墨师,这‘望山’上的刻度,当真神了!以往全凭感觉,现在竟能指哪打哪!”一名老弩手激动地抚摸着弩机上的新部件,啧啧称奇。
墨雪只是淡淡一笑,用炭笔在木板上演算着角度与射程的关系:“器物之妙,在于精准。人力有穷,而巧思无限。”她的话语简单,却仿佛为这些工匠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韩信偶尔会亲临匠作营,他并不干涉具体事务,只是静静地观察。他看到墨雪专注工作时,那双清冷的眸子会闪烁出异样的神采,仿佛手中冰冷的器械拥有了生命。他看到她不厌其烦地向工匠解释,姿态平等,毫无高高在上的架子。这种务实与专注,与他记忆中某些空谈阔论的谋士截然不同。
一次,墨雪正指导工匠打造一种名为“转射机”的改良器械,可用于向城墙死角抛射碎石火油。遇到一个连杆传动的难题,众人苦思不得其解。韩信在一旁观察片刻,忽然开口道:“可否在此处,加一偏心轮组?以曲代直,或可化解力道,改变方向。”
他此言一出,墨雪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紧紧盯着韩信所指的位置,喃喃道:“偏心轮组……以曲代直……妙!将军竟也通晓此道?”她看向韩信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毫不掩饰的惊讶与探究。
韩信心中微凛,知道自己一时口快,说了些超越时代的知识。他面上不动声色,淡然道:“昔日偶得残卷,略有涉猎,不及墨姑娘家学渊源。只是觉得,力之传导,未必只有直来直往一途。”
墨雪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追问,而是立刻埋头重新演算起来,很快就根据韩信的提示找到了解决方案。自那以后,她与韩信之间,似乎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基于“技艺”的默契。她依然恭敬地称他“将军”,但讨论技术问题时,眼神中会少几分疏离,多几分遇到“知音”的专注。
除了技术革新,韩信也愈发重视民心的凝聚。他采纳了墨雪一个不起眼的建议——在各城设立“便民药棚”,由军中医官轮流坐诊,免费或以极低价格为贫苦百姓诊治常见疾病。此策一出,立刻赢得了底层民众的交口称赞。在这个缺医少药的时代,能看得起病、抓得起药,已是莫大的恩德。
韩信再次微服,这次去的是谯县城内的市集。与乡间的宁静不同,市集显得喧嚣而充满活力。虽然物资不算丰沛,但基本的盐、布、陶器、农具等都能买到,甚至还有一些从南方来的商队,带来些许稀罕物事。显然,侯公派出的商队已经开始发挥作用,虽然购回的粮食数量有限,但至少维持了基本的流通。
他在一个售卖简陋木器玩具的摊前停下,摊主是个失去一条手臂的老兵,靠着编织些草鞋、削制些小木马艰难维生。韩信拿起一个略显粗糙的木雕小马,问道:“老哥,这马儿怎么卖?”
老兵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看韩信,叹道:“三个钱……贵人若是喜欢,两个钱也成。”
韩信付了钱,并未离开,而是蹲下身,与老兵攀谈起来:“老哥曾是行伍之人?”
老兵看了看自己空荡的袖管,苦笑一声:“是啊,当年跟着武信君(项梁)打过仗,这条胳膊就丢在定陶了……后来流落至此,幸得韩将军收留,给条活路,在这市集谋个生计。”
“觉得韩将军如何?”韩信看似随意地问道。
老兵顿时激动起来,独臂挥舞着:“韩将军是好人!是真正为咱们百姓着想的!他来了,这市集才有了规矩,没了地痞流氓欺行霸市,俺们这些小民才能喘口气!听说将军还在城外组织屯田,发放种子……这世道,这样的官,少见啊!”他压低了声音,“前些日子楚贼来打,大伙儿都提着心呢,就怕将军守不住,咱们又得颠沛流离……幸好将军神武,把楚贼打跑了!”
听着老兵质朴而真挚的话语,看着市集上虽然清苦却秩序井然的人群,韩信心中感慨。权力的根基,原来就藏在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认可与期盼之中。
然而,平静的日子总是短暂。就在韩信着力于内政民生,墨雪潜心改进城防之时,北方的阴云再次汇聚。
钟离宁带来了最新的紧急军情:“主公!龙且已得到彭城援军,兵力增至一万五千余人!主将仍是龙且,但其副将换成了以勇猛着称的项声!楚军士气复振,正在砀山大量打造攻城器械,似有不久即将大举南下的迹象!”
与此同时,蒯彻也从北方传来更确切的消息:陈馀虽未公开倒向项羽,但其态度暧昧,已拒绝汉王使者的再次联络,并对项羽使者礼遇有加。河北局势,危如累卵!
“项声……”韩信目光凝重。此人勇悍不在龙且之下,且是项氏宗亲,他的到来,意味着项羽对此战的重视程度又提升了一层。
“传令各城,进入最高战备状态!烽燧哨卡,昼夜警戒!”
“命周海、李必,柘县防务需在十日内完成所有加固!”
“命赵贲,锐士营加紧演练,随时准备投入战场!”
“墨雪姑娘,”韩信看向一旁静立的墨璇,“匠作营全力赶工,所有改进完成的守城器械,优先配发给柘县及前沿戍堡!”
“墨雪明白。”墨雪简洁回应,眼神坚定。
风暴将至的气息,弥漫在淮泗之地的每一个角落。军民们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再次面临着残酷战火的考验。韩信知道,这一次,龙且挟怒而来,兵力更盛,准备更足,将是一场远比上一次更加惨烈的恶战。
潜龙的巢穴之外,乌云压城,电闪雷鸣。巢穴之内,龙首昂扬,利爪磨砺,刚刚凝聚的民心与初现锋芒的技艺,都将在这场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中,接受最严峻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