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枝宫——这座曾作为帝国枢密院议事厅,又短暂成为第一共和国临时政府所在地的宏伟建筑,如今挂上了新的牌匾:真理宫。顶端飘扬的旗帜,是红底之上金色的扳手与齿轮紧紧相交,象征着工业无产阶级掌握权力的新纪元。
然而,在这象征新生的旗帜下,真理宫的内部却弥漫着与窗外革命热情格格不入的沉重压力。在原本用于召开御前会议、如今被改为临时革命委员会会议室的巨大厅堂里,华丽穹顶上的壁画依旧描绘着帝国的荣光,但围坐在巨大圆桌旁的十人委员会成员,脸上却只有焦虑与疲惫。
“我们继承的是一个烂摊子,同志们!” “账本”老约翰的声音带着绝望,他面前是从旧财政部抢救出的、几乎空白的账册,“国库被掏空了!金镑、债券,能带走的都被卷走了!我们连维持真理宫基本运转的资金都捉襟见肘!”
玛丽紧接着汇报,她的脸色因缺乏睡眠而苍白:“物资供应即将断裂。围城耗尽了最后储备,粮食、药品、煤炭……所有的一切都在告急。市民排队领取的面包配额,明天可能就要削减三分之一。”
混乱远不止于此。里昂扶着他那副用胶布粘着的眼镜,急切地说:“行政系统瘫痪了。旧的官僚要么逃跑,要么消极怠工。没有他们,政令出不了真理宫,税收停滞,城市管理陷入混乱。我们的人……有热情,但缺乏经验,而且垃圾堆积如山,供水时断时续,各区报告说治安案件在激增。我们没有警察,没有市政官员,什么都运转不起来!”
外交上,卡森迪亚的威胁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而其他国家的照会则充满了不信任与隐含的威胁。内部,富人们疯狂逃离,中产阶级和小业主人心惶惶,连教会也紧闭大门,以沉默表达着观望与疏离。
一切现实的重压,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刚刚燃起的革命热情。
“我们必须立刻恢复基本秩序!”里昂急切地提出一个大胆的建议,“我提议,发布公告,招募前政府的低级事务官、警察和市政人员,只要愿意宣誓效忠新政权,并通过审查,就可以恢复工作!我们没有时间从头培养自己的人了!”
这个提议像一块巨石投入水中,激起了激烈争论。
“我反对!”夏尔猛地站起来,拳头砸在桌上,“那些警察,不久前还在用警棍殴打我们的工友!那些官僚,一直是骑在我们头上的老爷!让他们回来?这是背叛!”
“但我们现在连让城市正常运转的人都找不到!”玛丽虽然眉头紧锁,却支持里昂的现实考量,“垃圾不清运会引发瘟疫,没有治安管理,抢劫和暴力只会更多。我们需要懂得如何管理城市的人,哪怕是暂时利用。”
维克多沉默地听着,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他比谁都清楚旧国家机器的反动性,但眼前城市濒临崩溃的现实更为紧迫。最终,对生存的需求压倒了对纯粹性的坚持。
当委员们在辉煌的议事厅内为宏观局势焦头烂额时,在这座宫殿无数曲折的回廊、幽深的储藏室以及仆人专用的狭窄楼梯间里,另一种暗流正在悄然涌动。
在一间存放废弃桌椅、弥漫着灰尘和霉味的地下储藏室里,几道黑影借着气窗透进的微弱天光聚在一起。为首的是原翠枝宫的宫廷事务副主管,劳伦斯,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即使在当下也保持着某种可笑的旧式礼仪的男人。
“他们都疯了,”劳伦斯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刻骨的怨恨,“一群泥腿子,玷污了这座神圣的殿堂。他们懂什么叫治理国家?他们只配在车间里流汗!”
“劳伦斯先生,我们该怎么办?”一个年轻些的、穿着浆洗过的旧仆人制服的男子不安地问,“我听说……听说他们还要清算我们这些‘旧时代的残余’。”
“慌什么?”另一个面色阴沉、手臂上带着旧烫伤疤痕的中年男人开口,他曾是宫廷厨房的帮厨,“我认识几个码头区的朋友,他们和‘血匕’有点关系。只要有机会,里应外合……”
劳伦斯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眼神锐利地扫过在场寥寥几人。“慎言!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要做的,是‘眼睛’和‘耳朵’。”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摸清他们守卫换岗的规律,记住哪些面孔是核心人物,留意他们文件往来的频率……尤其是那个维克多·托雷斯的动向和生活习惯。”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把那些愿意铭记帝国恩典、忠于传统秩序的人都联系起来。记住,我们不是仆人,我们是女王陛下留在这座宫殿里的……眼睛和钉子。耐心等待,风暴,总会来的。”
几人无声地点头,像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散去,重新融入真理宫日常的运转中,仿佛只是几个尽职尽责的“工作人员”。串联的网,正在光明照不到的角落里,一丝丝地编织起来。
议事厅内,维克多揉着发痛的太阳穴,强迫自己从纷乱的信息中理出头绪。
“同志们,”他的声音带着沙哑,却异常坚定,“恐慌无用,我们必须行动。”他开始下达指令,如同在绝望中试图筑起堤坝:
“玛丽同志,实行最严格的配给制,清查所有仓库,组织生产自救!”
“里昂同志,面向工人和士兵,加快选拔积极分子,创办开办‘工人干部速成班’,着手准备组建我们自己的干部队伍
“夏尔同志,稳定秩序,发布安民告示,授权你招募一部分没有血债的旧警察,但要由我们的人担任主管,严格监督,并着手准备组建工人警察队。
“奥托同志,军事戒备不能松懈,红军的筛查更是重中之重!”
决议很快传达下去。招募点前排起了长队,但其中鱼龙混杂。除了少数真正希望稳定、或是走投无路前来碰运气的前低级职员,更多的是嗅觉灵敏的投机分子。
科尔,原帝都某个区警察分局的副局长,一个精瘦而眼神油滑的男人,此刻正对着负责招募的工会干部点头哈腰,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
“同志!我早就看不惯那些贵族老爷和资本家了!我一直是心向工会的,只是以前……唉,身不由己啊!”他熟练地套着近乎,隐蔽地展示着自己“熟悉辖区情况”、“善于维持秩序”的价值。他心里盘算的,却是如何在新政权中重新占据一个有利位置,甚至利用职权为自己牟利。
像科尔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宣誓效忠时声音洪亮,内心却充满了算计。这些投机分子的渗入,如同在新生政权健康的肌体上,埋下了一颗颗危险的毒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