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雨横风狂,滂沱大雨砸落一地狼藉。道路泥泞不堪,马车前挂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曳明灭。好不容易行至坟前,众人早已衣衫尽湿。连玟妡急急上前,却被眼前景象惊住——墓碑前的青石板光洁如洗,不见半点泥土,连一片落叶都无,分明是刚被打扫过。
刘管家仔细察看后,指着一排零星的脚印道:“夫人,这脚印内尚未盈满积水,想来人刚走不久。”
连玟妡见那脚印小巧,以为是哪位好心百姓前来祭扫,便想寻到此人好生道谢。顺着脚印未行多远,见一白衣女子弱质纤纤,正勉力撑着伞在雨中艰难前行。雨水早已浸透她的衣衫,勾勒出单薄的身形。
“姑娘,请留步。”
听见呼唤,那女子非但未停,反而加快脚步,似要躲避。连玟妡觉出异样,命家丁上前拦下去路。恰此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女子发间那支海棠白玉簪。
“你认识我家老爷?”
连玟妡声音微颤,紧紧盯着女子的双眸。女子被她看得惊慌,低头轻轻摇首否认。
连玟妡如何能信,指着那支簪子,抿了抿唇道:“我认得这支簪子,就压在逸康的书箱底下。书箱里那些书的扉页,也都绘有一朵粉红色盛放的海棠花。”
听到“海棠花”三字,女子身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悲戚之色再难掩饰。她下意识护住小腹,连玟妡这才注意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你有了身孕?是……你是哪家的娘子?”
身后有家丁认出女子,惊呼道:“这不是云家小妾凌寒霜吗?那个灾星!”
“是啊,若不是她这个灾星,怎会有天灾?老爷也不会死!”
“夫人快回去吧,遇见这晦气之人……”琗馨挺身护在连玟妡身前,像是要为她挡煞般,将凌寒霜往前推搡。
“琗馨,她有了身孕,不可如此。”连玟妡解下身上的蓑衣,走近凌寒霜为她披上,吩咐下人:“伞留下,你们退下吧,我有话要与她说。”
“夫人。”琗馨还想劝说,敌视地瞪着凌寒霜,心中怨恨这个摧毁连玟妡幸福的女子。
“退下。”
琗馨见连玟妡语气严厉,不敢再争辩,将伞递到连玟妡手上,带领众家丁退到一边,留下她二人独处。
这是第一次她们彼此看清了对方的相貌,凌寒霜的清冷高洁,连玟妡的清雅端庄,任谁不道一句“南山芝兰,君子所有”。两人异口同声道:“你很美。”说毕,又相视微微一笑,如果不是苏逸康,二人许是惺惺相惜的金兰,如今中间却隔着千山万重。
“秋海棠,断肠之花,若你说与我夫君不相识,我定是不信。”
“他只是我父亲曾经的门生,夫人多想了。”
“是我多想了,还是守定花枝,不放花零落?”
“夫人既如此说,请恕寒霜不能相陪,就此告辞了。”
“你站住!若是无情,为何在此暴雨之夜,不顾身孕前来为我亡夫扫墓?若只是相识之谊,为何至今还戴着这海棠白玉簪?”
凌寒霜停下脚步,缓缓回身:“人死已矣,夫人何必让生者难堪?”
“我只是个寻常女子,期盼一生一世一双人。纵使十年生死两茫茫,若能做他的唯一,便此生无憾。可当我看见他深藏在书房角落的书箱,里面是他参试前的书籍,整齐有序,纤尘不染,定是时时翻看。箱底一块白帕中,包裹着一支折断的海棠簪。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对海棠花如此钟情,或者说……是钟情于花背后的那个人。”
连玟妡苦笑中带着失落与酸楚:“我一直在想,让他念念不忘的会是怎样的女子。是水沉为骨玉为肌?还是态浓意远淑且真?今日见了你,真真是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你果然是他会牵挂的人……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多余。”
她只觉得心痛如绞,不愿承认的事实如今就在眼前。她忍不住胡思乱想——那腹中的孩子,会不会也是苏逸康的骨肉?
凌寒霜见连玟妡目光不离自己的小腹,顿时明白她的猜疑,慌忙解释:“苏夫人,绝非您想的那样!这个孩子与苏大人无关,请您信我。”
“不是他的,难道是云易尚的?呵呵,我也是生过孩子的人,你那肚子已有凸起,你与云易尚一起才多久?即便有身孕,按日子算也不该显怀。”
连玟妡咄咄逼人的话语,让凌寒霜无力反驳,她对连玟妡是深怀愧疚的,她举起右手指天发誓:“夫人,我凌寒霜敢指天为誓,与苏大人从无逾矩之事。这个孩子……这个孩子的确也不是云老爷的。云老爷是见我可怜才收留的我。”
连玟妡闻言,身子方才松弛下来,语气也和缓许多:“所以你与逸康只是旧识?你的父亲是他的老师……那么你的父亲是前礼部侍郎凌越?”
“正是。”
“你也是可怜人……今日之事,多谢你解了我的心结。你住处离此甚远,我让人送你回去。”
“这蓑衣已是感激不尽,不劳烦夫人了,我慢慢走回去就好。”
“不可!你如今有孕在身,即便不顾自己,也要为孩子着想。”连玟妡不容拒绝,回身唤道:“刘管家,将马车牵来,送凌姑娘回去。”
凌寒霜推辞不得,再三称谢,被连玟妡扶着上了马车。二人挥手告别时,刘管家面色复杂,欲言又止。思索片刻,他自请驾车相送,连玟妡许可后,便领着其他人返程。
到了云家小院,刘管家掀开车帘,回身对凌寒霜低声道:“凌姑娘,以后莫再去给大人上坟了,也离夫人远些吧。若是她知道当年大人其实是为了救你而死,你让她这般善良的人如何承受?”
凌寒霜一怔,缓缓点头,将蓑衣交还刘管家,轻声道:“放心,多谢你送我回来。”
“凌姑娘多保重,为了大人,也要好生活着。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