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玟妡的思绪从回忆中抽离,若有所失。于汀椒从未经历过她这般刻骨铭心的情愫,她最懵懂的情思早已蹉跎在深宫之中——那些伴着景宗夜批奏折的时光。那时的景宗不过十八九岁,初登帝位,意气风发,胸怀大志。一次研墨时不经意的手部碰触,让她第一次体会到浑身酥麻的感觉。景宗并未留意身边这个小押班早已羞红了脸,怀春的少女偷偷望着他批阅奏折的模样,将他的小像悄悄绘在手帕之上。
景泰五年,景宗巡游扶苏,于汀椒也在随行之列。起初她以为此次巡游无嫔妃相伴,或许能与陛下有个结果,哪怕只是一夜雨露,也能给当初的那点念想一个交代。
避暑行宫内,晴日暖风,芳草未歇,惟见蜻蜓蛱蝶飞舞,本可闲坐赏满架蔷薇一院深。而她果然成了那个终日赏花赏草之人。景宗白日巡视堤坝农桑,只在午时回行宫用膳歇息。奏报之类都交由于汀椒先行审阅,遇紧急要务则由康闾送呈景宗批注,再交由随行官员下发各省衙门。
那年的巡游原定十日便返,却足足耽搁月余。每晚明月升空时,康闾便领着便服的景宗外出,直至天明方归,且从不从正门入内。自此景宗总是面带微笑,抚须凝神,将回宫之事一拖再拖。渐渐行宫中便有了传言,说景宗夜宿卿香楼花魁处。都说那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擅抚琴,且冷若冰霜,不似其他女子般逢迎,惹得景宗欲罢不能,故而耽搁行程。传言传到建安城应太后耳中,太后大怒,一日连下三道懿旨命景宗回宫。景宗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又拖延一日后,方启程返京。
不久后,卿香楼突然走水,楼中人死的死散的散。景宗听康闾禀报后伤心数月,亲绘一幅《阆苑仕女图》,旁引李白诗句题曰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倾诉君王难得的偏爱。
于汀椒曾在御书房见过此画一次。画中女子容貌绝俗,眉宇间神情淡漠,最是那抹冰冷摄人心魄,若月溶于水,引人想掬一捧冰洁存心间。纵是感叹一句姑射神人,都觉言辞寡淡。
于汀椒思及此处,似有所指地问道:那女孩果真长得和那人一般无二?
连玟妡点点头:初见时我也恍神,世间竟有如此相像之人。后来还是琗馨提醒,才知她是凌寒霜之女。
难怪章平公主也说云依依相貌若凌寒霜复刻,只不过眉宇间的神色又有几分像那个人。于汀椒手指往上指天,连玟妡会意,按下她的手:所以传言都是真的?
慎言。且不说陛下夜宿青楼是否为真,当年卿香楼里的人都被烧死了,又无其他佐证,不过都是你我猜测罢了。况且这等有损皇家颜面之事,太后从不许人提起。那些年没管住嘴而挨板子送命的也不在少数。
所以不管云依依是什么身份,都脱不开是凌寒霜的女儿。我只认定了这个。即便牧儿日后恨我,今日我也必须让他们断了。牧儿是我唯一的依靠了。
于汀椒不忍道:“那姑娘已经被客栈赶了出去,这天寒地冻,她又身无分文,也怪可怜见的。”
你忘了她姓云了?云家的铺子各地都有分号,观鼎桥旁最大的福熙楼就是他们家的。我若不心狠,让那姑娘记恨上我,又如何让他们彻底分开?所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再说,看护那姑娘的人,怕是非你我所知。
二人正说着,秋蕙前来禀报,“掌籍,刚府里的于勇送来三筐银霜炭,说您闻不得瑞炭的味。您看要不要给您屋里熏笼添上?”
于汀椒对连玟妡笑道:我这习惯是入宫后养成的,都因年少时险些被那碳夺了性命,心有余悸罢了。难得哥哥竟知道,还如此惦记。让姐姐见笑了,整得我多矫情似的,一筐碳都生这么多故事。转头对秋蕙道:给苏夫人屋里也送些去。
秋蕙领命退下。连玟妡推辞道:如今北胡大军集结关外,随时可能南下,银霜炭更是难得,听说已涨到百两一筐。况且这才三筐,到春天还有些日子,你身子又弱,自用都不够,怎好分给我这借宿之人?
“你能来与我作伴已是极好,况你又答应让牧儿做我的半子。不过一筐碳,怎么抵得过咱们姐妹的情分。”
冬盼也来请示厨下今日菜单。于汀椒扫了一眼,发现其中有道梅花汤饼,疑惑道:今日的厨子是哪来的?怎会知晓这道主食?
连玟妡好奇:“这道菜不过是汤饼罢了,有何不同?”
姐姐稍候,我先问清这厨子来历,再与你说。
冬盼回道:“是新来的厨子。”
于汀椒道:我前日偶然提过想念这梅花汤饼,只是府内厨子不会宫里的菜式,怎的今日就得了?
说来也巧,今早这厨子自己上门应聘,说是会宫内菜式。我便问他可会梅花汤饼,他竟说最是拿手,便安排进来试试。
竟有这般巧事?于汀椒却是不信。
琗馨念了声佛,道:掌籍,世间之事本就脱不开个字。掌籍日行善事,想是老天感动,送了这厨子来。
琗馨这话本是逢迎,于汀椒听了却甚感受用。她笑道:姐姐你这丫头巧嘴跟抹了蜜似的。虽说我听着就不能当真,心里却舒服得紧。不似我那几个丫头笨嘴拙舌,回个事情必是一五一十,从不知玩笑。
连玟妡笑道:她可从没让我发现嘴巧,我常说她跟锯嘴葫芦似的。不过这梅花汤饼果然那么稀罕?
其实不过是应景的汤饼,做法并不难。先用白梅花和上等檀木熬水,和面做馄饨皮,每叠用五分梅花样的铁模子凿出备用。整鸡加白梅花和檀木水煮,待汤汁入味,再取鸡汤煮梅饼。嗅之梅香入脾,食之回味甘甜。
连玟妡一听不禁叹道:阿弥陀佛,这一做岂不是要耗上百朵梅花?
于汀椒笑着解释道:“花馔实为尝鲜,更是雅趣,一餐每客要二百余朵为佳。”
如此说来,白梅清香最适合理气和胃,檀木浓郁可清肺止痛,鸡汤温中益气。最近姐姐胃口不好,夜来失眠,这汤饼正合适。如今我也想说一句:姐姐种善因得善果,天送来好厨子,可不是一个字了得。
连玟妡看似无心的一句话,于汀椒却听了进去。毕竟年少入宫,出宫后在家也没待多久便出嫁,哥哥纵是再疼爱,也不得知她在宫中的琐事,更别提近日食欲不佳、夜不能寐。她脑海中浮现一人——那未和离的王元。只有他曾在宫中护卫过,也该知道这些宫膳。莫不是他找的厨子?这个念头在于汀椒脑中一闪而过。她想起在家中看见他狎妓时那份惬意欢愉的情景,心底泛起一阵恶心,厌恶地皱起眉头,越发笃定不可能是他。她宁可相信这真是上天恩赏的巧合,用以宽慰她这颗孤寂的心,给予些许温暖,了却此生不情愿。
一会汤饼好了,你送碗给牧儿吧。
连玟妡摇摇头:不了,我怕见了他心软。让梅月送去吧。
你做母亲的哪有躲着自己儿子的?况且你并不真想梅月做通房丫头。你若不想去,我帮你送去。
如此甚好。我也想着你去劝劝那孩子,我若说多了,他虽不会说什么,心里必是难受。他的兄弟都要成婚了,他自然也有想法。只是最近京城被那个北胡世子搅得鸡犬不宁,各家着急嫁女,我不想牧儿被随便指配姻缘。
知你这是一石二鸟。放心,你儿子还算敬我,我劝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