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日王禹德归家后,将学堂之事细细说与林氏知晓。林氏听罢,不由得心生怜惜,叹道:原是我们疏忽了。这孩子父母双亡已是可怜,来我们家后又无人照料,竟只能跟着去学堂外坐着。思量片刻,便提议让彩月去照看云依依。王禹德却摇头道:你如今身子尚未大好,彩月这些日子将你照料得刚有起色,她一人还要操持诸多家务,如何分身照看孩子?今日之事,确是我考虑不周。细想来,一个女孩儿家原该多些看顾才是。
他略作沉吟,又道:说来也是我迂腐了。如今圣上都说书不为男子不可不读,惟妇女亦不可不读。虽比不得官宦之家,但我们总比那山野村户强些。不如这样,我每日带她去学堂,在我案几旁设个座位,让她也学些道理。况且...说到这里,王禹德眼中露出赞许之色,这孩子天资聪颖,前日我听见她在默诵《民劳》,那篇诗文我不过在学堂上诵读一遍,她竟能一字不差地记下,还能讲解得头头是道。
正说着,彩月捧着刚熬好的汤药进来,听闻夸赞云依依的记忆力,忙接话道:大奶奶在世时常说,小姐是错生了女儿身。若是个男儿,将来必定能中状元。记得小姐刚会说话时,大奶奶教她《三字经》,只教了一遍,小姐虽不解其意,却能整篇背诵,一字不差。当时阖府上下都称奇,老太太更是疼爱有加。说到此处,彩月偷眼瞧了瞧夫妇二人神色,见他们似有所动,便不再多言,转而劝道:夫人,这药趁热喝了吧。厨下还炖着酸笋老鸭汤,粳米粥也熬上了。前儿您说配些莲花白酸菜下饭,一会儿多用些。大夫说了,您这病是忧思过度所致,还望宽心。顿了顿,又道:小姐跟着老爷去私塾倒是妥当,我在家定当尽心伺候夫人。
林氏闻言不禁莞尔:你来我家这些时日,素日里话都不肯多说一句,今儿个倒像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这许多。你的心思我明白。转向王禹德叮嘱道:相公,虽说如此,终究是个姑娘家,在学堂里还望多加看顾,莫让那些顽童欺负了去。
王禹德宽慰道:这个自然。就让她在我身边坐着,这也是权宜之计,此一切待你身子大好了再作打算。
翌日,而学斋破天荒迎来了一位女弟子。云依依心知,若非自己无人照料,以王禹德那古板的性子,断不会允她入学。如今既得此机缘,又不知何时会被收回,便越发勤勉起来。虽不与其他学童往来,但每日见苏牧辞翩然而至,听他应对如流,对文章独到的见解,便也学着举一反三,学业愈发精进。
日久天长,学童们渐渐习惯了云依依的存在。那些顽皮的孩童也自发地将她当作妹妹般疼爱,时常带些点心给她,或是采些野花相赠。云依依总是先悄悄观察王禹德的脸色,见他点头才敢收下,从不多说一句话,唯恐惹恼了祖父,断了这来之不易的求学之路。她所求的,不过是每日能见到那个清冷如霜的苏牧辞——虽然他似乎从未注意过自己。
那日清晨,学童们陆续进入学堂,却独独不见苏牧辞的身影。云依依若有所失,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外那条卵石小径。烈日下,青石泛着刺目的光,却始终不见那个清冷的身影。
正值中元节将至,王氏族长遣人来寻王禹德商议祭祀事宜。王禹德临行前,嘱托年长的王禹东代为照看学堂。这王禹东虽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却是族中辈分最高的,连王君诺都得尊称一声叔爷爷。族长五十得子,视若珍宝,盼其学业精进,将来光耀门楣,故而特意托付王禹德多加教导。
王禹东表面稳重,到底还是个少年心性。见先生走远,便将书本一扔,翻过竹篱折了根竹竿钓鱼去了。几个惯会逢迎的学童见状,也悄悄跟了出去。余下的学童见无人管束,有的埋头习字,有的三五成群闲谈,王才儿则带着狗儿几个在院中玩石子,时不时发出夸张的笑声。
王君诺瞧见云依依怅然望着门外,便凑上前低声问道:云妹妹,你在看什么?
云依依微微蹙眉,轻轻摇头,复又低头诵读: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王君诺讨了个没趣,讪讪退回座位,正撞见王才儿在窗外嘲笑的眼神,愈发觉得难堪,索性取书掩面,躲在角落里假寐,心中懊恼不已。
日头渐渐西斜,云依依依旧轻声诵读着书本,不时抬眼望向门外,等待彩月来接。约莫过了半刻钟,忽闻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辆鹅黄色缎面马车缓缓停在私塾门前,车栏上祥云纹饰精美绝伦,四角悬挂的白鹤风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光芒晃得云依依眯起了眼,待适应后,恰见亚青色软帘掀起,先下来一个梳着螺髻的丫鬟,约莫二十出头,容貌清秀。那丫鬟由车夫搀扶着站定,恭敬地退到一旁,垂手静候。
须臾,只见一位夫人款款而出。但见她身穿淡蓝色上衣,上绣着白梅望春,一袭湖绿色长裙,下摆摇曳着海水云纹。诚然是:髻发低垂若流云,双眉捻起愁三分,涓涓秀目颜如玉,纤纤细步袖蔷薇,其神若何,见之忘俗,其态若何,观之可亲。
苏牧辞紧随其后下车,立于夫人身侧,恭敬地唤了声。原来这位气质非凡的夫人便是苏牧辞母亲连玟妡,丫鬟就是琗馨。命运的安排,总是这般出人意料。
云依依不觉看得痴了,心想也只有这般人物,方能养育出苏牧辞这样出类拔萃的人。不自觉地起身挪到门边,斜倚着门框静静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