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之星”运输艇在漆黑的海水中沉默地航行着,如同一个在巨大墓穴中游荡的孤魂。艇身外,是永恒般的黑暗,只有偶尔从极远处传来的、沉闷的水下爆炸产生的微弱闪光,短暂地映亮周围扭曲的、非自然的礁石轮廓,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艇内,应急照明提供着惨淡的光线,映照着一张张麻木、呆滞或仍带着未散惊恐的脸。空气中弥漫着汗味、血污的铁锈味,以及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
没有人说话。幸存者们蜷缩在冰冷的甲板上、固定在舱壁的座椅里,眼神空洞。基地陷落时那最后的、毁灭一切的爆炸声,似乎还在每个人的耳蜗深处回荡,与此刻推进器低沉的嗡鸣交织,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林薇独自坐在靠近舱壁的一个角落,将自己与人群隔开。她双臂紧紧环抱着膝盖,这个姿势让她显得异常渺小和脆弱。她低着头,散乱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但在发丝的缝隙间,能看到她死死咬住的下唇,已经渗出了血珠,而她浑然不觉。
她的脑海里,正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最后时刻的画面——
罗战将那把磁力密钥塞到陈风手里,平静地说:“带她走。保护好……联邦的未来。”他那双总是锐利、坚定的眼睛,在那一刻,只剩下纯粹的、义无反顾的托付,以及深藏其下的、与这个世界诀别的死志。
老郭那混合着血沫的、狂放而悲凉的大笑:“来吧!畜生!让你尝尝铁骨营最后的烟火!”然后,是那团吞噬一切的、灼目的火光。
还有……“隐士”——她最信任的副手之一,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微笑、对研究充满热情的脸,在身份被揭露时,那扭曲的、充满狂热信仰的狰狞。“为了纯粹的进化!”他狂笑着,启动了那葬送了无数生命的破坏程序。
信任……她曾经如此坚信自己的判断,坚信团队的力量,坚信理性的光辉可以照亮一切迷雾。可现在,这信任变成了一把最锋利的匕首,从背后刺穿了她的心脏,也刺穿了整个联邦的希望。
“是因为我……”一个细微的、颤抖的声音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几乎微不可闻,“如果不是我那么信任他……如果他不是我的副手……如果他没能接触到那些权限……”
老郭不用死得那么惨烈……罗战不用带着必死的决心去引爆最后的炸弹……那么多忠诚的战士,不用在绝望中化为晶体……基地,那个他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新文明火种,不用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就化为乌有……
巨大的负罪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浑身发冷,止不住地颤抖。她一直以来的信念——科技至上,理性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在这血淋淋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苍白无力。她追求的“共生”,在真正的、源自信任的背叛和残酷的牺牲面前,不堪一击。
“啊……”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从她唇边逸出。她将脸更深地埋入膝盖,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破损的作战服布料。那不是悲伤,那是比悲伤更深刻的——崩溃。是她整个精神世界的彻底坍塌。
陈风就坐在离她不远处,沉默地看着舷窗外永恒的黑暗。他的脸色依旧苍白,过度使用共鸣能力的后遗症让他感到太阳穴针扎似的疼,脑海中还残留着基地陷落时那无数意识瞬间湮灭的“回响”。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林薇那边传来的、如同实质般浓烈的痛苦、悔恨和自我否定。那情绪是如此强烈,甚至干扰了他对其他外界信号的感知。
他没有去安慰她。
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有些痛苦,必须亲自咀嚼,吞咽,消化。他知道,林薇正在经历她人生中最彻底的一次“格式化”,一次比她研发的任何药剂都更加深刻的、灵魂层面的重塑。
时间在沉默和压抑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运输艇轻微调整了方向,似乎是为了避开一片密集的水下礁林。
就在这时,林薇猛地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泪痕未干,眼睛红肿,但那双曾经充满理性光辉,后来变得空洞死灰的眸子里,此刻却燃起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火焰——一种混合着极致痛苦、顿悟和某种近乎毁灭性决绝的光芒。
她想起了她的实验室。那个她耗费了无数心血的地方。里面不仅有“和谐一号”的全部数据,还有她对“星尘因子”特性、异形同化机制的深入研究,甚至包括一些基于“隐士”之前提供的、现在看来可能被篡改或植入后门的数据所得出的推论……
这些数据,绝不能留下!绝不能落入异形手中,更不能有丝毫可能被拜耳获取!
一个清晰而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她混乱的思绪。
她挣扎着,扶着冰冷的舱壁站起身。她的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无视了周围投来的茫然目光,径直走向运输艇尾部一个相对僻静的、存放着部分通讯和探测设备的隔间。陈风眼神一凝,默默起身,跟了上去。
隔间里,一名通讯兵正疲惫地尝试调试着长距离通讯设备,试图联系其他可能幸存的单位或备用锚点,但只有一片沙沙的噪音。
林薇没有看他,她的目光直接锁定在设备台上一个不起眼的、带有物理密钥插槽的备用控制终端上。这是利剑高级研究员才拥有的、用于紧急情况下远程启动或销毁特定实验设施的保密接口。
“林博士?”通讯兵疑惑地看着她。
林薇没有回答。她颤抖着,从自己作战服内衬一个极其隐蔽的口袋里,取出了一枚小小的、造型奇特的金属密钥。那是她个人实验室自毁系统的最终物理密钥,与她的生物信息绑定,理论上,只有她本人才能启动。
她深吸一口气,将密钥插入了终端插槽。
终端屏幕亮起,显示出复杂的认证界面。她快速输入了长达三十二位的密码,又通过了视网膜和指纹验证。
屏幕上最终跳出一个猩红色的、不断闪烁的警告界面:
【最高权限确认:林薇博士】
【目标:主基地-核心生物实验室-‘共生之种’项目专区】
【指令:启动‘凤凰’协议-永久性数据擦除及物理结构熔毁】
【警告:此操作不可逆!确认执行? Y\/N】
通讯兵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林博士!您这是……”
陈风也走到了门口,他看着林薇的背影,看着她放在确认键上那剧烈颤抖、却异常坚定的手指,没有阻止。他明白她在做什么。这是斩断过去,也是杜绝后患。这是她为自己的错误,所能做出的最彻底的弥补。
林薇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再次闪过实验室里忙碌的景象,那些精密的仪器,那些记录了无数失败与成功的实验数据,那些她曾经视若珍宝的研究成果……然后,这些画面被老郭的牺牲、罗战的诀别、还有“隐士”那狰狞的狂笑所覆盖。
她的手指,猛地按了下去。
【指令确认。‘凤凰’协议已激活。倒计时:10、9、8……】
冰冷的电子音在狭小的隔间里回荡。
林薇转过身,不再看那屏幕。她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那一刻被抽空了。她仰起头,看着舱顶那惨白的灯光,泪水再次无声滑落,但这一次,那泪水似乎洗去了些许沉重的负累。
遥远的,在运输艇航行的相反方向,在那早已被黑暗和死亡笼罩的海底深渊之上,似乎传来了一声极其沉闷、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爆炸回响。即便隔着厚重的海水和遥远的距离,即便在嘈杂的推进器噪音中,某些对能量波动敏感的人,还是隐约捕捉到了那一丝异常的震动。
那是她过去的葬歌,也是她新生的号角。
通讯兵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退出了隔间,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陈风走到林薇身边,蹲下身,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一条从急救包里找到的、相对干净的毯子,披在了她冰冷而颤抖的肩膀上。
感受到肩膀上传来的、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重量和温度,林薇的身体微微一僵。她缓缓转过头,看向陈风。她的眼神不再空洞,也不再是之前那种偏执的疯狂,而是充满了一种被痛苦淬炼后的、异常的清醒和疲惫。
“……对不起。”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陈风……对不起……为我之前所有的……固执和……愚蠢。”
陈风看着她,看到了她眼中那深刻的悔意,也看到了那废墟之上重新燃起的、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火苗。他知道,那个只相信数据和理性的林薇已经死去了,随着她的实验室一起化为了灰烬。活下来的,是一个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真正开始理解“代价”和“责任”的林薇。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握住了她冰冷而颤抖的手。
他的手心粗糙,带着战斗留下的茧子和伤痕,却异常温暖。
“都过去了。”他低声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活下去,才能对得起他们的牺牲。”
没有过多的言语,没有激动的和解。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一句朴素的话。但在这绝望的逃亡途中,在这见证了文明倾覆的黑暗深渊之上,这个动作和这句话,比任何誓言都更有分量。
林薇反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没有再说话,只是任由泪水更加汹涌地流淌,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痛苦和自责,其中混杂了一丝……释然,以及重新找到方向的微弱希望。
他们就这样,在昏暗的隔间里,在运输艇破开黑暗海水的航程中,静静地坐着,依靠着彼此微不足道的体温,对抗着整个世界的寒冷与绝望。
过去的隔阂与分歧,在共同的牺牲和毁灭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新的纽带,在废墟和泪水中,悄然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