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种”计划带来的乐观浪潮持续了数周。联邦仿佛一台注入了高效燃料的机器,各个部门都开足了马力。建设速度提升,资源采集量稳步上涨,军队的演习成绩屡创新高。宣传机器不遗余力地报道着这些积极的变化,将“萌芽”药剂誉为联邦通往新生的钥匙。就连最初持强烈反对意见的声音,也在这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中被淹没了不少。
然而,陈风心中那隐隐的不安,并未随着时间消散,反而如同水底的暗礁,在潮水退去后,逐渐显露出来。
触发他警觉的,最初是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
他去看望那位第一个站出来接受注射的独臂老兵,如今他已安装了功能强大的机械义肢,体能充沛,正在训练新兵。陈风提起他们曾经在一次惨烈的防御战后,一起在废墟里找到半瓶劣质威士忌,对着星空怀念逝去战友的往事。老兵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茫然,随即用力拍了拍崭新的机械臂,豪爽地笑道:“哈,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老子能一拳打穿拜耳的铁皮罐头,这才是正经!”
陈风记得,那晚老兵抱着酒瓶哭得像个小孩子。而现在,那段强烈的情感记忆,似乎变得模糊而遥远,被一种更加务实、甚至略带亢奋的情绪所取代。
接着,他在技术区遇到了雅各布团队里的一位年轻工程师,以心灵手巧、尤其擅长修复精密传感器而闻名。陈风发现他正对着一台故障的环境监测仪抓耳挠腮,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和烦躁。
“怎么了?这东西以前你不是闭着眼睛都能修好?”陈风问道。
年轻工程师苦恼地摇摇头:“不知道……感觉……手感有点不对了。一些很细微的校准步骤,脑子里好像知道,但手就是不听使唤,找不到那种……‘感觉’了。”
类似的报告,开始零散地出现在伦理监督委员会收到的匿名反馈,以及玛莎的医疗记录中。起初,都被归因为个体差异、心理作用或者暂时的不适应。
直到陈风在一次深入基层的巡视中,遇到了一个让他心头巨震的案例。
那是一对在“播种”计划推行后自愿注射的年轻夫妻。他们原本是基地里令人羡慕的一对,丈夫是优秀的机械师,妻子则在农业区负责水培技术,两人因共同热爱旧时代的音乐而相识相爱,他们的婚礼上,丈夫曾用废料打造了一把粗糙但音色动人的吉他,为妻子弹唱了她最爱的曲子。
当陈风见到他们时,两人正在分配到的公寓里,气氛却有些微妙的凝滞。丈夫正在组装一个简单的家具,动作却远不如以往流畅,时不时需要查看说明书。妻子在一旁看着,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陈风试图缓和气氛,提起了那场婚礼和那把吉他。丈夫抬起头,努力想了想,露出一个有些尴尬的笑容:“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吉他……后来好像坏了吧?不太记得了。”他挠了挠头,注意力又回到了手中的零件上,“现在还是把这些实用的东西弄好更重要。”
妻子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陈风注意到,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在回忆弹奏那首曲子时的指法,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那一刻,陈风明白了。
丢失的,并非随机的记忆碎片。
而是那些最为炽热的情感烙印——刻骨铭心的爱情、痛彻心扉的悲伤、生死与共的友情……
是那些融入肌肉和灵魂的独特技能——工匠赖以成名的“手感”、艺术家捕捉灵感的直觉、战士千锤百炼形成的战斗本能……
这些构成一个人之所以是“他自己”的、最核心、最独特的部分,正在被那“理论值1%”的副作用,悄无声息地、选择性地侵蚀和抹除!
这根本不是简单的记忆丢失!这是一种对人格完整性与个体独特性的温和阉割!
陈风立刻找到了凯莉和玛莎。凯莉听到他的描述和分析,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她手臂上的伤口仿佛又隐隐作痛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她立刻调取了所有相关的医疗报告和匿名反馈,结合陈风的观察,一个令人心惊的模式逐渐清晰起来。
玛莎也证实,近期确实有部分注射者表现出情感淡漠化、对过去强烈情感经历回忆困难、或者某些熟练掌握的技能出现退化的情况,只是之前数量较少,且表现不明显,被淹没在整体“良好”的体能数据中。
陈风感到了彻骨的寒意。这比直接夺取生命更加残忍。它正在悄无声息地抹去联邦民众作为“人”的丰富性与独特性,将他们向着更“实用”、更“高效”、更易于管理的“标准化零件”方向改造。
“播种”计划播下的,或许不仅仅是力量的萌芽,更可能是一种指向同质化的、缓慢生效的毒药。
他必须立刻将这一发现上报议会。这场看似成功的全民强化运动,必须被重新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