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议会结束后,一种更深沉的静默笼罩着“起点”基地。生存条例颁布下去了,每个人都分到了自己那份微薄却必需的口粮和任务,但弥漫在空气中的,不仅仅是物资匮乏的焦虑,更是一种精神上的迷茫与拷问。
陈风知道,仅仅下达命令是不够的。伤口若不能彻底清创,便会从内部溃烂。他决定召开一次扩大会议,不限于议会成员,而是邀请基地内各个层面、不同背景的代表参加,进行一次彻底的、开诚布公的战后复盘。
会议地点选在了基地最大的舱室——原本用于堆放物资,现在被清理出来,显得空旷而冷冽。人们沉默地涌入,席地而坐,或倚靠在冰冷的舱壁上。灯光昏暗,映照着一张张或悲伤、或愤怒、或麻木的脸。
陈风没有站在高处,他走到人群中央,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
“今天,我们不开会。我们只说话。”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舱室内回荡,“说说我们失去的,说说我们做错的,说说我们……还能做什么。”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
终于,一个脸上带着新鲜疤痕的铁骨营战士站了起来,他声音粗粝,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俺就想知道!那个狗娘养的‘隐士’!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林博士待他不薄!联邦哪里对不起他?!”他的质问,道出了许多人心中的愤懑与不解。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坐在角落、脸色苍白的林薇。
林薇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没有回避这目光,缓缓站起身。她的声音起初有些微弱,但逐渐变得清晰:“这个问题,我应该回答。”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承受着无形的重压,“是我……过于信任他,过于依赖技术背景和科研能力来评判一个人。我沉浸在自己的研究里,忽略了他可能被极端理念侵蚀的迹象,忽略了他对‘纯粹进化’那种不正常的狂热……这是我的失职,是我……对信任的滥用,导致了无法挽回的后果。”她没有推诿,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声音里充满了痛苦的自责。
她的话,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了涟漪。
一位原利剑的安全主管沉痛地接口:“不仅是林博士的团队,我们整个安全体系都存在重大疏漏。我们过于关注外部威胁,对内部人员的意识形态监控和心理评估严重不足。拜耳长期的渗透,我们竟然直到最后一刻才……罗战指挥他……”他说不下去了,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腿。
“还有我们的技术路线!”一名年轻的研究员激动地喊道,他曾经是林薇“进化派”的坚定支持者,“我们太急了!‘和谐一号’明明还有记忆副作用的隐患,我们就想着大规模推广!我们是不是……是不是也像拜耳一样,把人当成了实验品和数据?”他的质疑,直指之前技术伦理争论的核心。
他的话引起了部分人的共鸣,也引来了一些原“进化派”人员的反驳。
“当时情况危急!不快速提升生存能力,大家都得死!”
“但那代价呢?失去记忆,失去情感,那还是我们自己吗?”一个曾经接受过注射,至今仍有些记忆模糊的士兵喃喃道。
眼看争论又要陷入之前的僵局,陈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们都犯了错。”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向他。
“林博士和科研团队,或许过于相信技术和理性,忽略了人的复杂性和伦理的边界。”他看向林薇,林薇闭了闭眼,没有反驳。
“安全部门,或许过于依赖程序和装备,忽略了人心的变化和信仰的侵蚀。”
安全主管低下了头。
“而我们所有人,”陈风的目光扫过全场,“包括我,或许都沉浸在建立新家园的兴奋和对抗外敌的紧张中,忽略了内部悄然滋生的裂痕,忽略了去倾听那些不同的、甚至是反对的声音。我们忘记了,联邦之所以是联邦,不是因为我们拥有同样的想法,而是因为我们能在分歧中寻找共识,在多样性中寻求共生。”
他停顿了一下,让他的话沉淀下去。
“拜耳的道路,是‘强制纯净’,抹杀一切差异,其结果是我们亲眼所见的冷酷与毁灭。而我们之前,是否在无意间,也走上了一条类似的道路?试图用单一的技术方案,去‘覆盖’所有人的差异,去‘统一’进化的方向?”
这个问题,让之前争论的双方都陷入了沉思。
“我们反对拜耳,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是敌人,”陈风继续说道,“更是因为我们相信,文明的韧性在于多样性,在于包容,在于不同个体、不同理念之间能够和谐共存,形成更强大的整体。这才是‘共生’的真正含义。”
一直沉默的凯莉此时站了起来,她的声音带着战场上的冷冽和清醒:“说得好听,但现在我们快活不下去了!讨论这些还有什么用?我们需要的是力量!是能杀死异形、保护大家的力量!”
“力量有很多种,凯莉。”陈风看向她,“你的预判和能力是力量,铁骨营兄弟们的坚韧是力量,无药者对环境的适应是力量,林薇博士的知识是力量,甚至……苏小小与变异生物的沟通,也是一种我们未曾重视的力量。”他提到了那个与菌丝融合的女孩,让许多人想起了基地陷落前,她那不可思议的预警和引导。
“主基地的陷落告诉我们,只依赖任何一种单一的力量,都是危险的。我们需要将所有这些力量融合起来。不是谁覆盖谁,不是谁主导谁,而是……互补,共生。”
会场内一片寂静。人们咀嚼着陈风的话。技术至上主义被证明存在缺陷,单纯的生存主义也无法应对复杂的危机。之前泾渭分明的“进化派”和“保全派”的界限,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开始变得模糊。
一位无药者长老缓缓开口,他的声音苍老而沙哑:“我们无药者,不信那些药剂和机器。但我们相信土地,相信本能,相信与万物沟通的古老智慧。或许……这位年轻人说得对。外面的世界变了,我们的敌人也不同了。也许,是该放下一些固执,看看别人走过的路。”
他的话,代表着一种态度的转变。
林薇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痛苦,有明悟,也有新的决心。她看向陈风,又看向在场所有人,缓缓说道:“我想……我明白我们之前错在哪里了。我们一直试图用我们的技术去‘改造’环境,‘改造’人类,去适应星尘因子,却从未想过……如何去‘理解’它,如何去与它,以及它所带来的一切,包括那些变异生物……真正地‘共存’。”
“强制进化的路径,是错误的。”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我们需要新的方向。一条……更温和,更尊重个体,也更注重与环境和潜在盟友……‘共鸣’的道路。”
“进化派”与“保全派”的理念,在这一刻,并非一方战胜了另一方,而是在失败的废墟上,开始了一场痛苦的、却必要的融合。反思的目的不是为了指责过去,而是为了照亮未来。而新的方向,已然在这集体的反思中,露出了微弱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