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里的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混合着消毒液、臭氧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蛋白质气味——这是多次实验失败后留下的顽固印记。林薇站在主观察舱前,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透过厚重的强化玻璃,她能清晰地看到舱内那只实验体——一只经过严格基因筛选和适应性训练的成年猕猴,编号St-17——正在经历着它生命最后时刻的可怕嬗变。
三个小时前,它被注射了最新改良的“共生之种“试剂,编号G-17。这次的配方基于赵教授遗留笔记中的一个全新假设,结合了从西北隔离区带回的一种特殊地衣的共生基因片段。起初的迹象好得令人难以置信。
“林博士,St-17生命体征稳定,新陈代谢率提升18.3%,对模拟环境的耐受阈值突破预期35个百分点!“年轻的助手小李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在通讯频道里响起。
林薇的目光紧盯着监控屏幕上的数据流,心脏在胸腔里微微加速。她看到St-17的细胞活性曲线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健康波动,一种近乎和谐的共振模式。甚至连它皮毛的光泽都似乎更鲜亮了些。它甚至短暂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棕色的瞳孔在实验室的冷白色灯光下灵活地收缩,闪过一丝近乎智慧的光芒,与林薇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的隔空交汇。
那一刻,林薇几乎要以为,漫长的黑暗终于走到了尽头。她的导师赵教授未能完成的理论,那份关于放弃对抗、转而寻求与星尘因子“和谐共振“的蓝图,似乎终于要在她手中,在这只代号St-17的猕猴身上,变为触手可及的现实。“共生之种“,这个旨在让人类与这个狂暴变异的新世界和平共存的神奇钥匙,似乎终于找对了锁孔。
但希望,在这个被“星尘遗嘱“重新定义了一切规则的世界里,总是最短暂的奢侈品。
第一个异常信号突兀地出现在第147分钟,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St-17的心率监控器发出一声轻微的、不协调的“嘀“声,原本平稳的曲线突然出现了锯齿状的、毫无规律的波动。几乎同时,它的核心体温开始不受控制地攀升,短短三十秒内上升了1.2摄氏度。
“注射稳定剂,标准剂量!“林薇的声音依旧冷静,但语速不自觉地加快。
稳定剂沿着预设的管线注入St-17的静脉。然而,屏幕上的数据仅仅犹豫了不到五秒,便以更陡峭的斜率冲向危险的红色区域。
然后,真正的、结构性的崩溃开始了。那不是缓慢的衰竭,而是迅猛的、摧枯拉朽的、从基因层面开始的彻底瓦解。
St-17的皮肤下,开始出现无数不规则的、游走性的凸起,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细小蠕虫在它的肌肉和筋膜层下疯狂窜动、增殖。它原本协调的四肢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痉挛,肌肉纤维肉眼可见地扭曲、撕裂,发出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嘣嘣“声。暗红色的血液不再满足于在血管内流淌,而是从它全身的毛孔中渗出,迅速将灰白色的毛发浸染、黏结成一片片狰狞的、湿漉漉的暗红。
“基因熵值突破临界点!细胞结构正在瓦解!端粒酶活性异常飙升!……上帝,它在……它在加速衰老,同时又在疯狂分裂!“小李的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惊骇。
最可怕的是它的眼睛。那片刻前还闪烁着灵性光芒的棕色眼眸,此刻充满了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的极致痛苦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它无法发出像样的惨叫,因为它的声带似乎也在同步崩溃,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种破碎的、带着血沫的“咯咯“声,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被强行扭断。它的目光,穿透了厚重的观察玻璃,死死地、绝望地“钉“在林薇的脸上,瞳孔放大,里面倒映着她苍白而僵硬的面容。那眼神,像是在发出最后的、无声的控诉,又像是在祈求一个她永远无法给予的解脱。
这是第十七次了。十七次满怀希望地开始,十七次投入巨大的资源和心力,十七次以几乎相同的、惨烈到令人作呕的方式结束。“共生之种“,这个承载着利剑组织乃至部分残存人类希望的造物,仿佛被施加了某种无法破解的恶毒诅咒,每一次尝试开启那扇通往新生的进化之门,带来的都是更深邃的、源自生命本源的黑暗和彻底的基因层面崩坏。
林薇感到一阵冰冷的麻木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她看着St-17的身体在观察舱内以一种违背所有生物学常识的方式扭曲、变形,骨骼发出细微却清晰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响,仿佛随时会刺破皮肤。她闻不到气味,但她的大脑却能自动补全那股熟悉的、血肉被无形力量搅碎分解的甜腥。
“记录时间,下午4点32分,St-17实验体,确认……基因崩溃。“林薇的声音出奇地平稳,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站在她身边最近的一个资深研究员,才能看到她垂在身侧的手在微微颤抖。她抬起仿佛有千钧重的手臂,按下了一个醒目的、边缘已经被磨得有些光滑的红色按钮。
观察舱内,一股无色的、带着微弱刺鼻气味的高效生物分解剂被均匀释放出来,迅速笼罩了还在微微抽搐、但生命迹象已急剧衰减的St-17。分解过程安静得可怕,几乎没有声音,只有一些细微的气泡从逐渐液化的有机组织中升起、破裂。几秒钟后,舱内只剩下一些粘稠的、无法定义其原本形态的、颜色浑浊的有机残骸,以及被染成淡粉色的液体。一套高效无声的自动清洁系统紧随其后启动,喷淋、冲刷、过滤、消毒……将所有痕迹彻底抹去,仿佛St-17,这个承载了十七号希望的生命,从未在这世间存在过。
实验室里陷入一片死寂,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各种仪器仍在尽职地运行,发出低沉的、永恒的嗡嗡声,像是在为逝去的生命吟唱无声的挽歌。其他研究人员都低着头,或盯着自己脚下的地面,或假装忙碌地整理着毫无意义的数据,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去看林薇的脸。失败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种重复的、看不到任何曙光和出口的失败,以及每一次失败所带来的、越来越沉重的伦理枷锁和心灵上的负罪感。他们不仅仅是在消耗宝贵的资源,更像是在一次又一次地亲手扼杀希望,并目睹其以最惨烈的方式消亡。
林薇缓缓转过身,脸上像是戴上了一张完美无瑕的、毫无表情的面具。“采集所有剩余数据,尤其是崩溃前3分钟内的所有异常波动,哪怕是最微小的信号噪点也不能放过。交叉比对G-16和G-15失败案例的同期数据。我要知道,到底是什么关键环节,在哪一个瞬间,发生了决定性的错误。“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在寂静的实验室里回荡。“所有人,“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而沮丧的脸,“休息半小时。补充水分和能量。然后,全部到三号分析室集合。“
她脱下厚重的防护手套和实验服,动作有些僵硬地将它们挂回指定区域,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走廊尽头的独立办公室。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自动落锁,终于隔绝了外界所有或同情、或探究、或失望的视线。她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一直强撑着的、如同钢铁般坚硬的冷静瞬间土崩瓦解。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地滑坐到冰凉的地面上,将脸深深地埋进并拢的膝盖里,纤细的肩膀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起来。
十七次。十七个活生生的生命,在她的指令下,在她的眼前,以最痛苦、最违背自然规律的方式走向消亡。每一次按下那个红色的终结按钮,都像是在她自己的灵魂上,用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伤痕。她不禁想起导师赵教授,在灾难降临前,在他还穿着整洁的白大褂,在洒满阳光的大学实验室里,对她说的最后一番话:“小薇,科学的道路从来都布满荆棘,这不可怕。但你要记住,最锋利、最伤人的荆棘,往往不是来自于外界的质疑和技术的瓶颈,而是来自于我们内心的伦理困境和道德拷问。我们寻求的是共生,是理解,是让生命在剧变中找到新的出路,而不是制造更可怕的怪物,更不是……去扮演我们无权扮演的上帝角色。“
可是,导师,如果连第一步,最基础的一步都迈不出去,我们又如何去谈共生?如何去对抗拜耳那冷酷却高效的“神选“?他们用死亡来筛选,至少他们在“前进“,用一种我们无法接受的、践踏一切伦理的方式。而我们利剑,坚守着所谓的“人道“与“普惠“底线,却像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泥潭中挣扎,每一次奋力向前,换来的只是在淤泥中陷得更深,被更多绝望的双手拖向深渊。
她抬起头,眼眶微红却没有泪水——她的眼泪似乎早已在之前的十六次崩溃中流干了。目光落在办公桌那个老旧的、边框已经有些磨损的全息相框上。影像中,是年轻许多的她,头发随意扎着,笑得无忧无虑,站在慈祥的赵教授身边,周围是几个同样朝气蓬勃的师兄妹,背景是郁郁葱葱、充满生机的大学校园,阳光灿烂得刺眼。那时,“盖亚量子涟漪“还只是一个存在于理论物理论文中的假说,那时,他们都还对未来怀着最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憧憬。
如今,校园早已化作废墟,被扭曲的植被和变异生物占据;导师在一次外出勘探任务后神秘失踪,生死不明;师兄妹们散的散,死的死,存活下来的也大多失去了联系。只剩下她,还固执地坚守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下基地里,坚守着导师那个被很多人嘲笑为“天真“、“不切实际“的理想——与星尘共生。
就在这时,她放在桌面上的个人终端屏幕无声地闪烁了一下,弹出一条带着最高加密标识的信息,发送者——安全主管,罗战。就是那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眼神像鹰一样锐利、对任何外来者都抱有近乎偏执怀疑的男人。
**“林博士,今日16:15于外围防御圈捕获一名外来闯入者,男性,自称陈风,声称来自北方幸存者团体铁骨营。此人携带有关拜耳神选1.0药剂及上海废墟特异性变异生物样本的情报,并持有一个带有我方旧版标识的、物理损坏的加密U盘,声称其未婚妻名为叶晚晴。此人来历及动机疑点重重,身份核实存在困难,正在进行初步审讯。鉴于其提及情报可能与你方共生之种项目存在潜在关联,依据安全条例第7条第3款,特此向你报备。“**
叶晚晴?林薇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大约是三四年前,利剑的外部情报网络曾隐约捕捉到一些碎片信息,显示拜耳科技在亚洲区有一个极具天赋和潜力的年轻生物工程师,似乎对拜耳内部某些越来越极端的、涉及人体强化的研究方向存有疑虑,甚至可能试图向外传递信息,她的内部代号似乎是“夜莺“,而情报显示其真实姓名很可能就叫叶晚晴。后来,“夜莺“的信号突然彻底沉寂,所有线索中断,情报部门推测她很可能已在拜耳内部的一次被伪装成“实验室意外“的清洗中身亡。这个陈风,竟然是她的未婚夫?
而“铁骨营“,她似乎不止一次听赵教授提起过,是北方一个由前退伍军人和工程师领导的小型幸存者团体,作风顽强、务实,在底层幸存者中口碑不错,但距离此地有上千公里之遥,沿途危险重重。这个人,是如何独自穿越那片遍布变异生物、辐射紊乱区和各种危险势力的死亡地带的?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最重要的是——上海废墟的特异性变异样本!上海是“盖亚量子涟漪“爆发初期,全球范围内受影响最严重、环境异变最彻底、也最持久的几个核心区域之一。那里的变异生物和生态形态,呈现出与其他地区截然不同的、更加复杂和奇特的模式,一直被利剑研究部门视为理解“星尘遗嘱“深层机制的关键钥匙。但由于拜耳的封锁和当地极端危险的环境,他们一直难以获取到新鲜的、未被拜耳技术污染或干扰的第一手样本。如果这个人真的带来了……
林薇猛地从地上站起身,因动作过猛而微微眩晕,但内心的疲惫和颓丧瞬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火烫的急切感冲散。她快速在终端上敲击回复,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罗主管,收到。此人及其所携带的情报与物品,可能对共生之种项目具有极高价值,甚至可能是关键性突破点。请在审讯中确保其人身安全,避免采用过度手段。我请求以技术顾问身份参与后续问询流程。另,他所携带的生物样本,请务必立刻、妥善移交至我的一级生物安全实验室,我需要立即进行最优先级的初步检测和分析。“**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洗手池边,用冷水用力拍打脸颊,试图驱散眼眶周围的酸涩和疲惫。她看着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眼神却重新燃起火焰的女人,迅速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和衣领。
打开办公室门,外面休息区的研究人员们或坐或站,气氛依然低迷。看到她出来,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目光集中到她身上。
“小李,“她指向那个年轻的助手,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干练,“立刻去准备一级生物安全检测台,最高防护等级。我们可能有新的、来自上海废墟的活体变异样本需要立即进行分析。小张,你负责权限,立刻去中央数据库,调出所有关于叶晚晴这个名字,以及拜耳神选计划早期阶段的所有公开及加密资料,尤其是涉及生物催化与基因嵌合技术的部分。“
“林博士,是……是关于那个外来者带来的……?“小李有些不确定地问。
“可能是一个转机。“林薇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十七次失败告诉我们,仅靠我们自己的力量,闭门造车,或许永远也无法打破这个僵局。也许,我们一直苦苦寻找的答案,一部分就在外面,在那个穿越了地狱、九死一生闯进来的人手里,在他带来的东西里面。“
她不再多言,迈开坚定的步伐,径直走向三号分析室。St-17的死亡带来的沉重阴影和伦理重负依然如同实质般笼罩着她,但一种新的、微弱却无比执着的可能性,像一道穿透厚重铅云的光束,顽强地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阴霾。那个叫陈风的男人,他的到来是命运的偶然,还是那冰冷宏大的“星尘遗嘱“中,一个被精心安排的变数?他带来的,会是打破僵局、照亮前路的希望之火,还是另一个更加危险、足以将利剑乃至残存人类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陷阱?
她无从得知。但她内心深处无比清楚,在这样一个希望渺茫、危机四伏的时代,任何一丝可能改变现状、扭转局面的机会,无论其背后隐藏着多大的风险和不确定性,都值得她,值得利剑,用尽全力、甚至押上一切去抓住,去探究。
毕竟,在注定的、缓慢的失败,和可能的、哪怕只有万分之一概率的希望之间,她,以及所有挣扎求存的人,其实从来都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