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盛宴,太液池畔。晚风拂过水面,漾起一池零落碎金——那是御苑中早早染上秋意的丹桂落英,点点嫩黄悄然融入粼粼波光。
季墨早前献上的宫灯次第亮起,蜿蜒如流淌星河,将汉白玉雕琢的回廊水榭映照得恍若琼楼玉宇。空气中弥漫着浓烈而清雅的甜香,糅合着佳酿的甘醇蜜意与御厨手作的精致糕点。衣香鬓影浮动,环佩轻鸣如金珠落玉,交织出这一场极致的浮华盛宴。
季墨便是这华美画卷上最突兀的一抹素辉。她一身青碧襦裙,素净如月,不施珠翠,发髻仅用一枚寻常白玉簪松松绾就。
有宫女上前,分别带季家女眷按规矩,引至对应座位,季墨则被带到靠近主位的席案旁落座,同桌已有盛云溪、左天雅,及几位年幼公主。
这位置紧邻尊位,毗邻席间最为耀眼的存在——那几位神情淡漠、俊美无俦的王爷。
这道“风景线”毫不意外地引来了无数目光,或探究,或鄙夷,或嫉恨,如芒在背。
首当其冲的,便是一道锋锐如芒、几乎要将她灼穿的视线——来自席对面那位金尊玉贵的平宁郡主赵清韵。她满身华光,珠钗宝饰在灯下折射出刺眼光点,正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季墨,涂着艳红丹蔻的手指死死攥着那柄玲珑团扇的扇骨,指节发白。
丝竹之声暂歇,席间奉承暖语告一段落。
“哎哟~”赵清韵那清亮尖锐的嗓音猛然拔高,如同利刃猝不及防地割裂短暂的平静,引得满场喧嚣骤然一寂。她甚至放下了团扇,故意歪着头,脸上漾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笑意,“我说这位,坐在这儿真是威风了。也不知自己配不配!”
她目光放肆地将季墨上下打量,刻意拖长了调子,满是轻蔑:“瞧瞧你这身打扮……啧啧,啊!听闻妹妹是乡下庄子上来的?”她像是恍然大悟,用纤纤玉指掩住口鼻,姿态优雅得如同戏台上的名伶,眼中却淬着毒,“怪不得呢,身上还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泥土味儿。”
“可不是么!”昨日在凌罗阁见过的李雪立刻起身站到赵清韵身后,用罗帕轻掩嘴唇,尖声附和,“昨日还去京城最大的凌罗阁挑拣衣裳呢,呵,看这样子,终究是眼界有限,上不得台面!”
千百道目光瞬间聚焦于季墨一人身上,带着看戏的揶揄与藏不住的幸灾乐祸,如无形的针芒般密密麻麻涌来。近在咫尺的几位王爷,面色皆已不佳。琛王轩辕琛眸光微冷,眼底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厌烦,指尖在案上轻轻叩击。璃王轩辕玦则挑起一边剑眉,望向赵清韵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鄙薄与兴味索然。
而瑞王轩辕璟,手指正轻缓摩挲着掌中温润的白玉酒杯,杯中美酒倒映着他深邃如古井寒潭的眸子。那目光掠过季墨时似乎毫无波澜,然而,当赵清韵那句“上不得台面”出口的瞬间,他原本平静的薄唇极其细微地绷紧了一瞬,握住杯身的指节也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席上气氛骤然紧绷。盛云溪身为大将军府嫡女,岂能容此放肆?她秀眉紧蹙,刚欲拍案而起呵斥这轻狂无礼之徒,责其“污言秽语,也不知贵府平日就是这般教导规矩的?端的是令人侧目!”。左天雅虽是青州府衙小姐,身份稍逊,此刻也气得胸口起伏,贝齿紧咬下唇,只是骨子里的教养令她强压下当场发作的冲动。
此时,十岁的四公主轩辕玥却霍然起身。身为瑞王胞妹、皇后幼女,她素日里没少听两位皇兄夸赞季墨,临行前母后更殷殷叮嘱要多与季墨亲近。
此刻她小脸紧绷,清脆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皇家威仪:“本宫喜欢福安郡主!”她径直走到季墨身边,一把拉住她的手,对着对面脆声斥道,“本宫瞧着顺眼,这衣衫就是雅致清丽!倒是有的人,一身金银珠翠,炫目是炫目了,却晃得人心烦,刺目得紧!”
说罢,她转脸好奇地看向季墨:“对了墨姐姐,你这用的什么口脂?颜色淡淡雅雅的,闻着还有股清香,真好闻。”
季墨对轩辕玥温柔一笑:“谢公主殿下垂爱。改日臣女多做些新制的香露口脂送您赏玩。这是取初绽山茶花汁子精心提炼的,清香淡雅,最衬年轻贵女。还有新研制的粉黛、胭脂,一并献与公主。”
季墨连眼皮都未掀动一下,将赵清韵与李雪二人寻衅的嘴脸全然视作无物。这般跳梁小丑的把戏?她实在懒于奉陪。
她甚至吝于投向她们一丝多余的目光,只含笑从容地与玥公主及左右闲叙,唇边笑意温婉恬淡,仿佛赵清韵那尖刻刺耳的聒噪,不过是夏末秋初惹人厌烦、却终将消散的蝉鸣。
赵清韵精心设下的陷阱落了空,预想中对方的惊惶失措或怒不可遏都成了泡影。季墨这团软硬不吃的“棉花”,让她满心郁结,喉头如同堵了块湿冷的石头,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季墨的从容愈发衬得她方才的表演滑稽不堪,如同跳梁小丑的独角戏,徒留精心修饰过的尖刻与内在的丑陋。一股邪火“腾”地窜起,灼烤着她的脸颊,烧红了耳根。她猛地抓起案上尚有余温的酒杯,仰头狠狠灌下!辛辣酒液滚过喉管,非但未能浇熄心火,反似热油泼下,“轰”地一下燃得她眼中带刺,胸膛间的怒火烧得更旺、更盛!
“哼!”一声裹挟着恶毒的冷笑骤然而出,尖锐如欲撕裂满殿的丝竹柔靡,“乡野来的村女,莫不是被吓破了胆,连一句人话都抖不出来了?”她“哐当”一声重重撂下空杯,手肘重重撑在嵌满华彩螺钿的矮几上,身体像伺机而动的毒蛇般前倾,目光似淬毒利刃狠狠剐向季墨,拔高嗓音厉声道:“京中贵女,可没一个似你这般又穷酸、又粗鄙、更兼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儿!死命往贵人身前凑,呵,真以为靠你这副下贱皮相,就能攀上高枝,引得……”
“放肆!大胆狂徒!”轩辕玥公主稚嫩却含着无边怒火与皇家威压的呵斥如同惊雷炸响!她小小的手狠狠拍在案几上,震得杯盏齐颤,“当着本宫的面就敢如此大放厥词!平宁郡主,赵清韵!本宫看你今日是得了失心疯不成!你若不想参加这金秋盛宴,即刻滚出宫去!”
大殿之上,竟有如此奸佞刻薄、尖酸失仪之人!皇家盛宴,容不得你在此狺狺狂吠!”瑞王轩辕璟冰寒彻骨的声音,终于如同腊月坚冰般沉沉响起,瞬间压过了场中所有的嘈杂。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白玉杯,杯底触及案几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咔”,却清晰地落在每个人的心头。他抬眸,那两道目光不再深藏古井,此刻已如凝结的寒潭,带着足以将人冻僵的凛冽杀意,直刺赵清韵,“平宁郡主,你眼中可还有皇家法度,心中可还存半分君臣尊卑?!”
“来人啊…”
“王爷息怒,臣女可应付…”
恰在此时——季墨抬手制止住轩辕璟接下来的话。
季墨的指尖,终于轻轻点在光滑冰凉的楠木案几上,与深沉的木色形成一种冰冷的对比。她缓缓抬眸,目光投向面颊扭曲、因瑞王的呵斥而瞬间失色的赵清韵。那双眼中,平静无波,无怒无惧,唯有一股置身事外的疏离,以及一丝几不可察的……对眼前这徒具华丽躯壳却愚不可及的蠢物的悲悯。
“身份?胆怯?”季墨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冷如冰棱划过玉阶,奇异地穿透了被瑞王威严所震慑后的浮华喧嚣,带着浸骨的凉意,“平宁郡主身份尊贵,想来家教应当森严。可您这般‘礼数’,竟是‘先敬罗衣后敬人’不成?”她语速平缓,一字一顿却清晰得如同寒玉坠地,在寂静的大殿中发出更刺耳的脆响,“这……便是我大商京城高门贵户引以为傲的……‘规矩’了吗?”
“嘶——”满殿霎时响起一片此起彼伏倒抽冷气之声!这福安郡主,竟敢在皇后即将驾临前,当着盛怒的瑞王,说出如此诛心之论!
赵清韵只觉脸上仿佛被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中,火辣辣地疼。紧接着又被瑞王的威压和季墨的质问双重羞辱,精心维持的优雅面目寸寸碎裂,面庞瞬间涨成难堪的猪肝色。
“你……你怎敢……”她气得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猛地欲起身驳斥。动作太急太猛,“哗啦——!”一声格外刺耳的脆响爆裂开来!案上那只盛满蜜色琼浆的琉璃高足盏被她狠狠带倒,摔在坚硬的地面,立时碎作一片狼藉。琥珀色的美酒泼溅而出,立时污了她华贵的云锦宫装,更在脚下织金的云纹绒毯上留下一片狼狈不堪的深渍。
就在这杯盏碎裂、琼浆倾泻、狼藉乍现的刹那——
殿门口陡然响起内侍尖利得直欲刺破云霄、穿透所有混乱的唱喏:
“皇后娘娘——驾到——!”
“皇贵妃娘娘——驾到——!”
“四妃娘娘——驾到——!”
一道无声的霹雳,骤然于这满殿凝固般的死寂中轰然炸响!万般喧嚣,尽化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