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看着他们背影,心里隐约觉得这三人问得有点细,尤其是对产量和“海外”来历时,眼神不太对劲。
但她没来得及细想,摊前又来了客人。
这次是三个身着普通棉布直裰、但步履沉稳、目光沉静的男子。
为首一人约三十五六岁,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看似平静,却偶尔掠过一丝鹰隼般的锐利,他自称姓沈。
他们也是被香味引来,却似乎对地瓜本身兴趣不大。
“老板娘,”
沈姓男子开口,声音平淡,“方才那三个关外客商,在你这里买了地瓜,可还说了些什么?”
张氏心里“咯噔”一下,警惕起来。
刚刚走了关东客,就有人来打听?她想起陈满仓的叮嘱,定了定神,装作回想的样子:
“也没说啥特别的,就是问了问地瓜产量,听说亩产高挺惊讶,又问种了多久,在哪能买到水泥。我都照实说了。”
沈姓男子仔细听着,点了点头,没再多问,也买了两个地瓜,付钱时多给了几文,低声道:
“若是再见到那三人,或再有类似生面孔打听这些事,可去镇东头‘悦来客栈’找掌柜的说一声,就说‘老沈打听事’,自有酬谢。”
说罢,也带着人匆匆离去,方向似乎也是朝着那“佟掌柜”三人离开的方位。
张氏捏着手里多出的铜钱,心跳有些加速。这事……好像不简单了。
她连忙低声吩咐儿子虎头:“快去新码头工地,找你周俭周伯伯,把刚才两拨人问话的事告诉他,要快!”
虎头机灵,应了一声,撒腿就往正在扩建的新码头工地跑去。
工地上一片繁忙,深秋的河水已带寒意,但为了赶在冻土前完成基础,工人们干得热火朝天。
营造主事周俭正与几个匠头在临时工棚里核对图纸,见虎头气喘吁吁跑来,听他说完,脸色立刻凝重起来。
他深知水泥、新粮、快船这些事对卢象关乃至卢象升的重要性,也明白其中可能牵扯的利害。
他立刻让虎头回去告诉母亲莫慌,照常做生意,自己则疾步去找正在码头巡视的护卫副领队卢象文。
卢象文刚协调完一批水泥的卸货,听周俭说完,浓眉顿时拧起。关外客商打听产量和水泥?旋即有人跟踪打听关外客商?这绝非寻常市井好奇。
“周先生,多谢告知。此事我晓得了。”
卢象文沉吟道,立刻叫来一名得力且机警的护卫队长,名叫韩猛,吩咐道:
“你带两个身手好的弟兄,换上便装,立刻去镇子里,悄悄寻访那两拨人的踪迹,尤其是那三个关外行商。
务必小心,不要打草惊蛇,摸清他们落脚何处,与何人接触。若有异常,速来回报!”
“是!”韩猛领命,点了两人,匆匆去了。
然而,那“佟掌柜”三人显然并非庸手。
韩猛带人在小滩镇几条主要街巷和客栈打听寻觅,却只得到一些模糊的线索,似乎那三人在镇子里稍作停留,补充了些干粮,便很快离开了,去向不明。
韩猛懊恼不已,只得回禀卢象文。
卢象文听了汇报,心中疑云更重。他下令基地及各处工地护卫,这几日提高警惕,加强夜间巡逻,对陌生面孔多加留意。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韩猛等人无功而返时,在小滩镇外一处荒废的河神庙里,“佟掌柜”三人正围着一小堆炭火,低声商议。
“额真(卡伦额真,意为首领)”一个年轻随从用女真语低声道,“那烤薯妇人所说若属实,这蕃薯确为神物!还有那水泥……李永芳大人命我等务必查明虚实,最好能弄到种子和配方。”
被称为“额真”的佟掌柜,目光阴冷:“此地戒备比预想森严。那卢象关不过一商贾,竟有如此势力。白日里似乎还有汉狗的鹰犬在嗅探。
直接混入其核心庄园恐不易。需从长计议。先摸清其工地、货栈、往来路径。那水泥既在‘环球洋行’有售,或可从此处下手……”
与此同时,在悦来客栈一间僻静的上房内,锦衣卫百户沈默也在听取手下小旗的回报。
“大人,那三人很警惕,在小镇里兜了一圈,买了些东西,便从西边小路离开了,属下跟了一段,怕被发觉,没敢再近。看方向,不像是离开,倒像是在探查地形。”
另一小旗补充:“打听过了,那三人自称关外皮货商,但口音有些杂,不像是纯粹的辽东汉民,倒似……混了建虏那边的腔调。他们打听水泥和蕃薯产量极为详细。”
沈默用布巾缓缓擦拭着一把无鞘的短刃,刀身在灯下泛着幽蓝的光。
“蕃薯高产,水泥筑城,无帆快船……这几样东西,若是真的,于国朝可谓利器。建虏岂能不闻风而动?李永芳那老狗,鼻子倒灵。”
他眼中寒光一闪,“他们必不会空手而回。盯紧小滩镇,尤其是码头和通往那庄园的路。另外,查查近日可有其他可疑生面孔在元城县活动。我总觉得,这潭水,可能不止一股势力在搅。”
他直觉敏锐。确实,除了后金间谍和追踪而来的锦衣卫,还有第三双眼睛,在暗中窥探着这一切。
就在次日,新码头工地上,两个被分派在同一小组干活的力夫,在休息喝水的间隙,躲在物料堆后低声交谈。
“王哥,你觉不觉得,这两天工地外面……好像老有人影晃荡?昨天晌午,我好像看见河对岸芦苇丛里有人朝这边张望。”一个瘦小的力夫说。
被称为王哥的汉子,体格粗壮,看似憨厚,眼神却灵活,他喝了口水,含糊道:
“许是过路的,或者捡柴的。咱们干咱们的活,管那些作甚?上头只让咱们看看这水泥是不是真如卢家说的那么好用、便宜、又耐水冲,还有工期快不快。别的,少管,少问。”
“说的也是……”
瘦小力夫点点头,但眼角余光,仍忍不住瞥向工地外围的阴影处。那里,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这些人,正是杜文才派出的探子,奉命混入工地,近距离观察水泥应用效果,并伺机探听技术细节,甚至寻找偷盗配方的机会。
他们同样注意到了工地外似乎另有窥视者,但这不属于他们的任务范围,只暗自记下,通过特定渠道将“工地似有不明人物窥探”的消息,连同水泥使用观察报告,一并传回了济宁。
基地外围,一处可以俯瞰基地大门和部分工坊区的土丘林地里,换了装束的“佟掌柜”三人,伏在枯草丛中,耐心而又仔细观察。
他们看到了高耸的窑炉烟囱,整齐的房舍,宽阔的晾晒场上堆积如山的薯干,以及基地内巡逻的护卫队伍。
“守卫严密,出入查验甚紧。”一名随从低声道。
“硬闯必死无疑。”另一名随从道。
佟掌柜眉头紧锁:“须得另寻他法。或从其人员下手,或从运输途中截取。那‘环球洋行’既是其售卖窗口,或有机可乘。先回县城,从长计议。”
他们悄然退去,如同幽灵。而在更远处,另一片树林的阴影里,沈默带着一名手下,如同耐心的猎人,远远锁定着这三个“猎物”的动向。
他看到他们在观察基地,看到他们商议,看到他们退走。
“果然是冲着卢家的秘技来的。”
沈默心中冷笑,“也好,借你们的手,或许能搅动些什么,让我看清这卢家到底藏着多少秘密,又与这北地的牛鬼蛇神,有无勾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