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元城郊外。白日里还喧嚣繁忙的基地,此刻陷入了一片带着疲惫的宁静。
简易工棚里鼾声四起,田间新翻的泥土气息混合着草棚的干草味,随风飘散。
唯有几处篝火和零星的火把,在核心区和哨位上跳动,映照着巡夜护卫警惕的身影。
然而,在离基地不过三四里地的赵家村,一座青砖黛瓦、气派远胜寻常农舍的三进大院里,此刻却灯火未熄,人影憧憧,弥漫着一股压抑而焦躁的气氛。
正堂上首,坐着赵家村乃至周边几个村子都颇有“名望”的赵有财赵老爷,人称赵扒皮。
五十出头的年纪,养得面团团一张富态脸,细眼,薄唇,三缕稀疏的胡须。
此刻,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右手无意识地捻着一串油光发亮的佛珠,左手食指烦躁地敲着黄花梨木的桌面。
下首坐着三位同样面色不豫的中年人。一个是北边李家庄的李守业,专做放贷兼并田产的勾当;
一个是西边王村的王大户,家里开着油坊,也包租着不少官田;还有一个是南边孙家集的孙掌柜,经营着车马店,与官府胥吏往来甚密。
这三位,加上赵有财,就是这片区域原先“分包”那三千亩官田最大的四个“二地主”。
卢象关横插一杠,直接从府衙租赁,等于断了他们一条重要的财路和掌控佃户的抓手。
“……欺人太甚!简直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李守业先开了口,声音尖利,“我那三百多亩上好的水田,眼看今年租子能多收两成,府衙一句话就收了回去!卢象关?他算个什么东西!仗着卢知府的势,就敢在咱们地头上撒野!
“赵兄,您倒是拿个主意啊!”
王大户也跟着开了口,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尖利,“今天下边人回来说,那些泥腿子下工后,一个个兴高采烈,说什么‘铁牛’耕地,一天能顶十头牛!还说什么东家仁义,工钱高,饭食管饱!
照这样下去,以后谁还租咱们的地?谁还给咱们扛活?人心都要被他收买了!明年谁还肯老老实实租咱们的地,受咱们的盘剥……呃,管理?
李守业阴恻恻地接口:“不止是人心。他那什么‘铁牛’,若真如佃户们吹嘘的那般厉害,一机顶十牛,这耕种之术一旦传开,地租高低且不论,咱们手里那些耕牛、农具,还值几个钱?雇长工短工的成本,怕也要涨!”
孙掌柜捻着几根鼠须,慢条斯理,但眼神闪烁:“更麻烦的是,他这么搞,动静太大。又是怪船,又是铁牛,听说还要建什么工坊、仓库。
卢知府看重他,若是真让他在这三千亩地上折腾出名堂,立下功劳,以后这元城地界上,还有我等立足之地吗?官面上的关系,怕更要转向他了。”
赵有财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佛珠也攥紧了。他何尝不知这些?这些日子,他憋屈得心口发疼。
那卢象关初来时,他煽动佃户去闹,本想给个下马威,没想到对方轻描淡写就化解了,还反过来收买了人心。
他托人去县衙打听,得到的回复含糊其辞,只说卢象关有知府手令,一切按章程办事,劝他莫要生事。
连他那在县衙户房当小吏的远房侄子,都悄悄捎话,说卢象关如今有了官身(将仕佐郎),虽是散官,但毕竟是官,而且深得卢知府信重,让他暂且忍耐。
忍耐?眼看白花花的银子从指缝里流走,眼看自家的威风被一个外来小子踩在脚下,他如何忍耐?
“诸位的意思,我都明白。”
赵有财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这卢象关,有背景,有手段,硬碰硬,不明智。卢知府咱们惹不起,他那些护卫看着也非善类。
可是,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坐大,把咱们的地盘、财路、人心都夺走?我赵有财在这片地上经营几十年,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那赵兄有何高见?”孙掌柜探身问道。
赵有财细眼眯起,闪过一丝狠毒又狡黠的光:“明的不行,就来暗的。他卢象关最大的依仗,不就是那些海外来的奇技淫巧吗?那‘铁牛’,便是他的命根子之一。若这‘铁牛’没了,或者……坏了呢?”
三人精神一振。王大户追问:“赵兄是想……偷?还是毁?”
“最好是偷!”
赵有财压低声音,“若能神不知鬼不觉偷出一头‘铁牛’,咱们找能工巧匠拆开研究,若能仿制出来,那便是咱们的摇钱树!
仿制不出,也能摸清其弱点,再想办法毁掉他剩下的!就算偷不成,被发现,咱们的目标也是毁掉那铁牛,绝了他的倚仗!”
李守业皱眉:“偷?那东西看着不小,动静怕是不小。而且他那基地护卫森严……”
“所以才需要诸位合力。”
赵有财扫视三人,“咱们四家,各出两三个绝对忠心、手脚利索、胆大不怕死的伙计,凑足十来人。趁夜潜入,得手最好,若被发现,就立刻下手破坏,然后四散逃离。
咱们不在现场,只要伙计们嘴巴严,咬死了是自己见财起意或心怀不满,与东家无关,卢象关没有真凭实据,又能奈我们何?大不了,咱们共同出笔厚赏,安顿好被抓伙计的家小,让他们安心顶罪!”
孙掌柜沉吟:“此法……倒是可行。只是风险依旧不小。那些伙计,靠得住吗?”
赵有财冷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咱们承诺,事成之后,参与之人,每人赏银五十两!
若不幸被抓,扛下所有罪责,其家小可得二百两抚恤,并由咱们四家照应!两百两,够一家老小舒舒服服过上好几年了!这世道,有的是走投无路肯卖命的人!”
王大户和李守业对视一眼,盘算了一下,觉得这代价虽然不小,但比起被卢象关彻底挤垮,还是值得一搏。
孙掌柜也缓缓点头:“赵兄思虑周全。既如此,事不宜迟,今夜便召集人手,趁他们基地初建,或许还有疏漏,尽快动手!”
计议已定,四人又密议了一番细节,包括如何挑选人手、约定暗号、撤退路线、以及万一失败的应对之策。
直到子时过半,李、王、孙三人才各自悄悄离去。
赵有财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正堂,烛火将他肥胖的身影投在墙上,摇曳不定。
他心中既有孤注一掷的狠厉,也有一丝隐隐的不安。那卢象关,总让他觉得有些捉摸不透。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唤来心腹管家,低声吩咐:“去,把赵奎、赵勇两兄弟,还有后街那个欠了一屁股赌债、打起架来不要命的刘癞子叫来。记住,要悄悄的。”
管家应声而去。赵有财端起早已冷掉的茶,喝了一口,滋味苦涩。
他望向窗外黑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看到远处基地那隐约的灯火。今夜,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