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辞别了堂叔卢国霖,卢国强、卢象群带着卢象关,踏上了前往宜兴县城的路。
卢国霖不仅亲笔写了给户房主事的信,还安排了一辆自家的骡车相送,这让行程舒适快捷了许多。
骡车吱呀呀地行驶在官道上,比起昨日的步行,视野更为开阔。
沿途可见更多的田庄、村落,以及络绎不绝的行商、挑夫。运河支流上,帆影点点,橹声欸乃,显示着江南水乡的繁忙。
卢象关靠在车辕旁,默默观察着这四百年前的“国道”,心中对比着现代高速公路的车水马龙,时空错位之感愈加强烈。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宜兴县城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
青灰色的城墙蜿蜒耸立,虽不如后世影视城中那般巍峨,却自有一股朴拙坚实的威严。
城门口有兵丁值守,检查着往来人等的路引文书,神情不算严厉,但也绝非摆设。
骡车随着人流缓缓通过门洞,卢象关抬头看着那巨大的包铁城门和深幽的门洞,仿佛穿过了一条时光隧道,正式踏入了大明王朝的一个县级政治经济中心。
城内景象又与张渚镇不同。
街道更为宽阔,以青石板铺地,两侧店铺鳞次栉比,招牌林立,绸缎庄、银楼、药铺、书肆、客栈、酒肆……种类繁多,档次也明显更高。
行人摩肩接踵,衣着打扮也更多样,有短衫褐衣的平民,有长衫方巾的士子,亦有身着绸缎、仆从跟随的富商。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声混杂在一起,喧嚣而充满活力。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味——刚出笼的包子香、药材的苦味、脂粉香、还有牲畜和人群本身的味道,复杂而浓郁。
卢象关贪婪地看着这一切,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一个运转中的、真实的明代县城。
它并非全然是诗词中的小桥流水、画舫笙歌,更多的是这种扑面而来的、带着烟火气与些许混乱的市井生活。
他看到街角有衙役在驱赶占道的小贩,看到乞丐在向路人伸出破碗,也看到茶馆里士人模样的在高谈阔论,隐约能听到“辽东”、“阉党”之类的词语。
这一切,都让他对“崇祯元年”这个时间点有了更具体的感知——繁华之下,暗流已在涌动。
骡车在城中穿行,最终在县衙所在的街口停下。
县衙坐北朝南,黑漆大门、石狮肃立,门前站着持水火棍的衙役,自有一股官府的肃杀之气,寻常百姓路过皆下意识地绕行几步,不敢久视。
卢象群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他熟门熟路地领着父亲和卢象关,直接绕到侧面一个供吏员和办理公务之人进出的小门。
他向守门的书办模样的老者递上名帖和卢国霖的书信,低声说明来意,又悄悄塞过去一小块碎银。
那老书办掂了掂银子,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看了看名帖和信封上“卢国霖”的落款,态度缓和了许多:
“原来是卢老爷家的人,稍候片刻,我进去通传王主事。”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对于初次接触明代官衙的卢象关来说,却感觉有些漫长。
他打量着这狭小的门房,看着墙上张贴的有些模糊的告示,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算盘声和低语声,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虽然卢国霖打了包票,但具体经办人员的态度,以及这时代衙门固有的拖沓和索贿风气,仍是未知数。
不一会儿,那老书办回来,脸上带着笑容:“三位请随我来,王主事正好得空。”
三人跟着书办穿过几条回廊,来到一处名为“户房”的廨宇。里面摆满了书架和卷宗柜,空气中弥漫着墨和旧纸张的味道。
一个身着青色吏员常服、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精干的中年人正坐在案后,想必就是王主事。
见到三人进来,王主事站起身,脸上带着官场式的客气笑容,目光首先落在卢象群手中的信上:“这位便是象群贤侄吧?卢老先生的信,我已拜读。”
卢象群连忙上前,将信双手奉上,又将族谱副本、里正证明文书一并呈上,恭敬道:
“有劳王主事。这便是舍弟象关,昨日刚在族中祠堂认祖归宗,录名入谱。今日特来办理黄册入籍,并请一份路引,以便日后出行经商。”
王主事接过信件,仔细看了看,尤其是落款和印章,确认无误。他又翻开族谱副本,核对了卢象关的名字和世系,再看了看里正的证明。
整个过程,他脸上都带着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偶尔抬眼打量一下站在后面、气质独特的卢象关。
“嗯……卢国明公海外归宗之子,卢象关……”
王主事慢悠悠地开口,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此事,族中既有定论,里正亦有证明,按理说,入籍倒是不难。”
他话锋微顿,看向卢象关,“只是……象关贤侄这海外归来,身份特殊,这路引嘛……需注明籍贯、年貌、事由,还要有保人……”
卢国强连忙接口:“王主事,保人便由我与犬子象群担当。”
“呵呵,强老爷和群少爷作保,自然是稳妥的。”
王主事笑了笑,目光又扫过卢象关那身虽然换了但依旧与常人细微不同的气质,
“只是这海外风土,与大明迥异,贤侄这言行举止,日后在外行走,难免引人注目。这路引上,还需写得周全些,免得被沿途巡检盘诘。”
卢象关听出了弦外之音,这是暗示需要打点,才能把路引办得“周全”。
他看了一眼卢象群,卢象群微微点头,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小锦囊,不着痕迹地塞到王主事手中,低声道:
“一点心意,给主事和诸位书办添些茶资,劳烦主事费心,将舍弟的路引写得便利些。”
王主事掂了掂锦囊的分量,脸上的笑容顿时真切了几分,顺手将锦囊滑入袖中:
“哎呀,贤侄太客气了。既是卢老先生亲自关照,尔等又是本分人家,此事王某自当尽力。”
他转向旁边的书吏,“来啊,取空白黄册页与路引状来。”
接下来的流程就顺畅了许多。
书吏按照卢象群提供的信息,在一张专用的黄册页上用工整的小楷填写了卢象关的姓名、籍贯:宜兴县茗岭村,年龄:二十五岁、相貌特征(大致描述),注明其为“归宗子弟”,附上保人卢国强、卢象群的名字,并加盖户房印信。
这便算是正式录入了官方的户籍系统。
接着是路引。
王主事亲自口述,书吏笔录,将卢象关的籍贯、年貌写得更为详细,事由则写的是“经营货殖”,目的地暂填“南直隶境内”,有效期一年。
最后,同样加盖了县衙的大印和户房骑缝章。
拿着这张轻薄却至关重要的纸,卢象关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有了它,他就可以相对自由地在南直隶,大致相当于今江苏、安徽、上海,范围内行走了,这对于他计划中的两界贸易至关重要。
“多谢王主事成全!”卢象关学着样子,郑重拱手道谢。
“分内之事,不必客气。”
王主事摆摆手,语气和蔼,“日后在县中若遇琐事,亦可来寻我。代我向卢老先生问好。”
离开县衙,已是午后。三人在县城一家还算干净的面馆用了午饭。
卢象关看着手中那张墨迹未干、盖着朱红大印的路引,再摸摸怀中那本新录入他名字的族谱副本,一种奇异的踏实感涌上心头。
从现在起,他卢象关,就是大明崇祯元年,南直隶常州府宜兴县茗岭村一个合法的“户民”了。他有家族,有身份,有了一定的活动自由。
返回茗岭村的路上,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卢象关看着走在前面的卢国强和卢象群,心中充满了感激。没有他们的接纳与奔走,这一切绝不会如此顺利。
“祖……叔父,群弟,”
他快走几步,与两人并肩,诚恳道,“如今户籍路引已备,我思忖着,两界贸易之事,可以着手进行了。我想先从一些小巧、利大、不易引人注目的货品开始试水。”
卢象群目光一闪,问道:“象关,你心中可有计较?”
卢象关点点头,目光望向远处暮色中的茗岭山,语气带着一丝期待:“有了一些想法。具体如何操作,我们回去再细细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