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
沈清鸢站在城楼最高处,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滑落,滴在琴面。她没有抬手去擦,指尖已经按上弦。风卷着湿气扑在脸上,她听见远处马蹄声如雷,地面微微震动。
谢家的旗升起来了,黑底红边,写着“清君侧”三个大字。萧家的刀阵紧随其后,铁甲压境,尘土翻滚。城下守军已列阵完毕,弓弩上弦,但没人敢先动。
她知道这一战避不开。
可她不想见血。
手指一拨,《破阵乐》的第一个音落下。琴声不高,却穿透雨幕,直冲敌阵。内力随音波散出,不是攻人,而是入马耳。那些战马本就紧张,骤然听到高频之音,纷纷扬蹄嘶鸣,前腿腾空乱踢。
领头的将军还没反应过来,坐骑已失控狂奔,撞向侧翼队伍。阵型立刻乱了。
谢家家主骑在马上,脸色骤变。他拔刀怒喝:“稳住!别听那声音!”可话音未落,又有几匹马受惊,横冲直撞,踩翻了后排长矛手。士兵们互相推挤,有人摔倒,立刻被马蹄踏过,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沈清鸢继续弹。
她不加快节奏,也不加杀意,只是让音波持续震荡。马群越来越躁动,有的直接掉头往回跑,拉着战车撞倒鼓架。一面大鼓翻倒,鼓槌滚进泥水里。
“妖女!”谢家家主猛地抽出佩刀,一刀砍在自己马颈上。
鲜血喷出,马哀鸣倒地。他站在尸身旁,举刀高喊:“沈氏女以音律控马,此乃邪术!我谢家男儿,宁死不退!”
周围老兵齐声应和,举起兵器吼叫。士气一度回升。
可就在这时,沈清鸢的琴音变了。
仍是《破阵乐》,但中间渗入一段极轻的旋律。那是《长相思》的变调,只有一个人听得懂。
谢无涯站在叛军前列,浑身湿透。他原本低着头,忽然抬头望向城楼。他的手慢慢伸向腰后,抽出墨玉箫。
他没吹向敌军,也没指向父亲,只是将箫横在胸前。
雨水打在箫身上,顺着纹路流下。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传遍前阵:“父亲,你当年说得对——谢家男儿,当以刀槊定乾坤。”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四周惊魂未定的士兵,再开口时,语气更沉:“可你忘了,刀槊之外,还有心。”
全场静了一瞬。
谢家家主瞪着他,嘴唇发抖:“你说什么?”
“我说,”谢无涯转过身,背对叛军,面向城楼,“这仗,不该打。”
他站定在雨中,像一根钉子,把即将冲锋的队伍硬生生拦住。
沈清鸢的手指没停。
她察觉到谢无涯的气息从紊乱变得坚定,共鸣术传来的波动不再混乱。她趁势加重琴音,《破阵乐》进入高潮段。音波如网,铺向整个战场。
这一次,她不只是绕马。
她用共鸣术探入每一名士兵的情绪。他们中有不少人曾是谢家旧部,本就不信“清君侧”之说,只因家主下令才被迫出征。此刻父子对立,主帅斩马立威,儿子当众倒戈,他们心里的怀疑被琴音一点点放大。
有人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刀。
有人往后退了半步。
一个老兵扔下盾牌,低声说:“这哪是清君侧?分明是谢家自己斗起来了……”
旁边的人听见了,没说话,但握兵器的手松了。
又一人丢下长枪,转身往回走。没人拦他。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队伍开始瓦解,有人默默牵马离开,有人蹲在地上喘气,不再看前方。
谢家家主站在原地,四周亲卫环伺,却挡不住溃散的人流。他的脸涨成紫红色,指着谢无涯吼:“逆子!你竟敢背叛家族!”
谢无涯没回头。
“我不是背叛。”他说,“我是选择不再错下去。”
沈清鸢停下琴。
最后一个音缓缓消散在雨里。她抬起手,看见第三弦上的金粉还在渗出,一点一点落在琴腹缝隙。她没去碰,只是轻轻收拢手指。
城下已不成阵。
战马乱跑,兵器散落一地,鼓架倾倒,旗帜斜插在泥中。叛军走了大半,剩下的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没人再喊口号。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琴。
裂痕还在,但金粉浮出的地方,似乎多了些纹路,像是某种字迹,又像是地图的轮廓。她来不及细看,风突然送来一阵异样。
谢家家主上了另一匹马。
他没再看谢无涯,也没下令追击。他只是盯着城楼上的沈清鸢,眼神阴冷。然后他抬手,做了个手势。
亲卫立刻上前,抬出一面鼓。
不是战鼓。
是谢家祭祖用的铜皮大鼓,鼓面画着家徽,边上钉着七枚铁钉。这鼓平日只在宗祠出现,今日却被搬上了战场。
沈清鸢眉头微动。
她知道这鼓意味着什么。
谢家若在战场上击此鼓,便是宣告与敌同归于尽,不死不休。
鼓槌落下,第一声闷响震得城墙微颤。
她立刻重新按上琴弦。
《破阵乐》再次响起,这次她加入了更强的内力,音波直冲鼓面。鼓皮剧烈震动,第二槌还没落下,鼓面上的一枚铁钉突然崩飞,擦过击鼓者的耳朵,带出一道血线。
那人手一抖,鼓槌歪了。
第二声变得短促无力。
谢家家主怒吼:“再敲!”
可没人敢上前。
刚才那一钉飞得太准,像是被什么力量引偏。士兵们面面相觑,有人悄悄后退。
沈清鸢没停手。
她一边弹,一边用共鸣术探向那面鼓。鼓身有符咒痕迹,显然是经过特殊处理,能增强士气,压制恐惧。但她发现,符咒的节点正好与琴音共振频率相克。只要她控制好力度,就能让符咒反噬。
第三声鼓响刚起,鼓面突然凹陷一块。
第四声时,第二枚铁钉弹出,直插入鼓架。
鼓终于哑了。
谢家家主站在雨中,望着那面废鼓,久久不动。他身后的亲卫也不敢上前,整个战场安静下来,只剩下雨声。
沈清鸢缓缓松开手指。
琴音止。
她看着下方那个孤傲的身影,忽然明白一件事——这个人不怕死,怕的是被人否定。他一生信奉武力至上,可今天,他的刀斩不了马,他的鼓震不住心,他的儿子背他而去。
他输的不是这场战。
是他坚持的一切。
她正要起身,忽然察觉琴腹传来一丝温热。
低头一看,第三弦裂口处的金粉正在缓缓流动,像是活物,顺着木纹爬向琴尾。她伸手去触,指尖刚碰到,那金粉突然一缩,随即在琴尾拼出两个字:
东山。
她心头一震。
这正是裴珩说过的暗语——“月出东山”。
她立刻抬头望向远方。
雨幕深处,隐约可见一座山影。那是云家老宅后的东山,平日无人提起,今日却因这琴中异象,显得格外清晰。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身后传来脚步声。
谢无涯登上了城楼。
他浑身湿透,墨玉箫还在手中,走到她身边,没说话,只是并肩站着。
两人一起望着远处的山影。
沈清鸢轻声问:“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他沉默片刻,说:“我不知道。”
“那你现在算什么?叛军逃兵?还是守城功臣?”
“都不是。”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箫,“我只是不想再听错声音了。”
她没再问。
风吹起她的衣角,琴上的金粉还在动,一点点往琴尾聚集。她盯着那两个字,忽然觉得它们不只是线索,更像是召唤。
远处,最后一面谢家旗倒在泥里,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