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落下,湖面微动。沈清鸢的手指还停在弦上,余韵未散。
她没抬头,只低声说:“你来了。”
墨九从林中走出,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他站在石台边缘,将一方布片放在案角。布已洗净,边缘缝合整齐,针脚细密,能看出是极小心地拼起来的。
沈清鸢终于抬手,将那布拿了起来。
是一块衣角,深青色,绣着半枚官纹。纹路清晰,云雷缠枝,下方压着一只展翅仙鹤——礼部尚书独有的袍服标记。
她指尖顺着刺绣划过,闭眼片刻。
共鸣术悄然运转。这一次不是探人情绪,而是回溯接触此物时留下的记忆碎片。她想起那日井边,苏眠倒在地上,手里死死攥着这块布。他的呼吸很弱,声音断续,却带着一种奇怪的平静。
“沈小姐……我这一生,总算做了件对的事。”
那句话里没有恨,也没有惧。只有完成某件事后的释然。
她睁开眼,把布平铺在案上,又取出一张残页。那是前几日从尚书府搜出的密信,火漆封口已被拆开,印痕暴露在外。
她将两处火漆并列比对。
颜色一样,都是暗红偏褐。压纹深浅一致,连朱砂颗粒的分布位置都吻合。更关键的是,蜡质略有松软,说明用的是同一批冬季特制封蜡——这种蜡只供三品以上官员使用,且每年配额登记在册。
她再翻出账本副本,找到一页记录:每月三匹青云锦,送礼部张大人。
青云锦是江南贡品,织法特殊,表面有细如发丝的银线暗纹。她取出放大铜镜,照向衣角内衬,果然看到同样的银线走向。
谢无涯不知何时回来,站在檐下看着她动作。
“你怎么确定这不是陷阱?”他开口。
沈清鸢没答话,只是轻轻拨了下琴弦。
一声清音响起。
“云容设局,从不给人留情的位置。”她说,“她可以让人贪财、怕死、争权夺利,但她不会相信‘有人会为了救我而死’这件事。”
她看向谢无涯,“苏眠知道我把《心弦谱》藏在密阁第三层暗格。他若想害我,只需写一封信递出去,就能引来整个江湖围杀。但他没有。他到死都守着这个秘密,还把线索缝进衣服里送来。”
谢无涯沉默。
他知道她说得对。云容一生操控人心,靠的是弱点,而不是善意。她利用仇恨、恐惧和欲望,唯独不信“情”能成为力量。
所以这份遗物,不可能是伪造。
沈清鸢起身,走向阁内密室。她打开铁匣,取出一幅旧画——当年宫宴群臣图。画中众人按品级列坐,礼部尚书坐在左首第三位,袖口露出一截衣料。
她用银针挑起画中纹样,与手中衣角对比。
完全一致。
她又调出墨九记录的出入档:近五年来,每逢云家密使入京,礼部尚书必当值于偏殿值守。时间重合多达十七次,远超正常轮班概率。
“不是巧合。”她说,“他是传递消息的人。”
谢无涯走近几步,“可他人已经死了。”
“死得正好。”她冷笑,“云容死后,她的旧部开始自保。有人逃,有人藏,有人嫁祸他人。但这个人,选择用死来掩盖痕迹。”
她提笔写下一份简报,字迹干净利落:
> 尚书张允,受胁多年,非主谋。
> 火漆同源,衣锦同批,轮值共频,三证合一。
> 情报通道已明,不必再查其门生故吏。
> 真凶不在执笔之人,而在握刀之手。
写完,她吹干墨迹,递给墨九。
“送去裴珩。”
墨九接过,点头。他转身要走,却又停下。
他从怀中取出另一张纸条,放在案上。这次不是“等”,而是三个字:**见苏眠**。
沈清鸢盯着那张纸看了很久。
苏眠早就死了。尸体是在一口枯井里发现的,身边只有一只摔碎的药箱和这只绿毛鹦鹉。鹦鹉后来被带回听雨阁,整天喊“沈姐姐快跑”,谁也不知道它见过什么。
但现在,这张纸条出现了。
她忽然想起昨夜弹《长相思》时,湖心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有人踩断了树枝。当时谢无涯在外围巡视,并未发现异常。
她问:“这纸条什么时候给你的?”
墨九比了个手势:就在刚才,离开林子前,被人塞进袖中。
不是他自己人。
也不是敌。
否则不会只留一句话。
沈清鸢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湖水静默,岸边树影成排。她目光扫过林间小道,那里有一块石头微微松动——那是他们约定的信号点,表示有人曾在此停留并等待回应。
她回头看向墨九,“你知道是谁吗?”
墨九摇头。但他右手轻敲了三下青铜傩面。
这是暗卫内部确认任务接收的动作。
他已经准备出发。
沈清鸢没拦他。她只是重新坐下,把那块衣角收进袖中。然后她抽出琴,手指搭上第一根弦。
她没有立刻弹。
而是低声说:“如果他还活着,为什么要躲到现在?”
没人回答。
风从窗外吹进来,掀动桌上的纸页。其中一页翻了过来,露出背面一行小字——是之前没注意到的备注:
> 苏眠临终前三日,曾托人送药至城西老宅。收药人姓陈,原为礼部文书,五年前因病辞官。
沈清鸢盯着那行字。
陈姓文书……
礼部档案由他经手多年。
所有火漆印模、官员补换记录、进出宫门签章,全归他管。
她忽然明白了。
真正掌握证据的,从来不是尚书本人。
而是那个默默无闻,在背后整理每一份文件的人。
她猛地站起,快步走向门口。
“谢无涯!”
外面没人应。
她冲出阁门,望向林间。
远处树影晃动了一下,一个人影站在岔路口。
穿着洗旧的灰布衫,背有点驼,脸上戴着一副黑纱罩。
但那只手伸出来时,她认得。
骨节粗大,右手食指缺了半截——那是早年制药时被炉火烧伤的痕迹。
那人缓缓摘下罩子。
脸依旧陌生,满是麻子,皱纹纵横。
可那双眼睛。
清亮,温和,带着一点笑。
沈清鸢站在原地,说不出话。
那人开口,声音沙哑却不似从前那般扭曲:“沈小姐,好久不见。”
她听见自己问:“你没死?”
“死了。”他说,“苏眠那天就该死在井底。但我不能死。”
他把罩子夹在腋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
“我留了东西给你。不是证据,是钥匙。”
他把瓶子放在路边石上,没靠近。
“你要想知道真相,就得来找我。我还是不敢进那扇门。”
说完,他转身走了。
脚步缓慢,背影佝偻。
沈清鸢站在原地,看着那瓶子。
瓶身贴着一张纸条,写着两个字:**听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