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珩收到密报时,正站在东宫偏殿的铜镜前。信纸是用暗纹火漆封的,拆开后只有一行字:登基当日,龙椅之下藏杀局。
他没动,也没说话。手指捏着那张纸,指节泛白。过了很久,他才转身走向主殿。脚步很稳,但每一步都踩得极重。
大殿里没人敢出声。几个内侍低头站在角落,连呼吸都放轻了。裴珩径直走到龙椅前,盯着那把雕着金鳞的椅子看了片刻,忽然抬脚踹了上去。木料裂开的声音响得很突兀,扶手断了一截,掉在地上。
他还不罢休,抄起案边的青铜镇纸砸向椅背。一下又一下,直到整张椅子散架。碎木飞溅,有片残片划过他的手背,血顺着虎口流下来,他像是感觉不到疼。
墨九就在这时候进来的。他一身黑衣,脸上戴着傩面,脚步落地无声。他跪在离碎椅三步远的地方,没有抬头。
裴珩喘着气,靠在倾倒的梁柱上。他看见墨九手里捧着个布包,外层已经沾了灰。他知道那是什么。
“打开。”
墨九解开布包。里面是半块玉佩,断裂处不齐,像是被人硬生生掰开的。玉色青中带褐,纹路是盘龙状,眼珠位置嵌着一点红玛瑙。这是当年他从母妃棺中取出来的遗物,一直贴身带着,直到前些日子莫名失踪。
现在它回来了,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墨九低着头,从怀中取出一张旧纸条。字迹歪斜,墨色发暗,显然是很久以前写的。他双手呈上。
裴珩接过,一眼认出那是苏眠的笔迹。纸上写着一句话:“龙纹玉佩需血祭,祭的是至亲之血。”
他愣住。
墨九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苏眠死前,让我等你动玉佩那天,再交给你。”
裴珩的手抖了一下。他想起母妃死的那天,宫人说她是突发心疾。可她临终前抓着他的手,嘴唇动了很久,最后只说出两个字——“别碰”。
他当时不懂。
后来他在母妃的枕头下找到一块玉佩,只有一半。另一半,据说是被云容拿走了。他说要去要回来,母妃却摇头,眼泪掉了下来。
第二天,她就死了。
裴珩低头看着手中的碎玉。那裂缝边缘慢慢渗出一丝暗色液体,不多,但确实往外冒。他用指尖碰了一下,湿的,凉的,不像血,却又带着熟悉的气息。
他突然明白了。
不是突发心疾。是有人用这块玉,引出了她的心血。她的命,是被这玉吸走的。
而他这些年一直把它带在身上,还妄想靠它证明自己是真命天子。
他笑了,笑得肩膀直颤。笑声在空荡的大殿里回荡,听起来不像活人的声音。
“所以……我争了这么多年,抢权、杀人、踩着兄弟的尸骨往上爬,就是为了坐上那个要我命的位置?”
没人回答。
他弯腰捡起一块带金漆的木片,上面还有龙纹的一角。他盯着看了很久,然后猛地将它摔在地上。
“云容死了是不是?她人都烧成灰了,还能让我的登基变成一场笑话?她到底还想怎样!”
他吼完,胸口一阵闷痛。他扶住柱子,咳了一声,没咳出血,但喉咙里有股腥气。
墨九仍跪着,没劝,也没动。他知道主子不需要人劝。他只是从袖中取出另一样东西——是一小块焦布,和玉佩一起包着的。他没递出去,只放在地上。
裴珩看到了。
那是母妃常穿的一件衣角,他曾亲眼见她披着这件衣服站在院子里看雪。后来这衣服不见了,宫人说是收走了。
原来全都在云容手里。
他慢慢蹲下来,手指碰到那块布。布很脆,轻轻一碰就起了皱。他不敢用力,怕它散了。
“她说过……只要我能当上皇帝,她就能洗清罪名。”他声音低下去,“她说我是她唯一的指望。”
墨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中没有责备,也没有安慰。只是一个跟随他十年的人,在看他是否还能站起来。
裴珩闭上眼。记忆翻涌。母妃最后一次抱他,是在他十岁那年。她把他搂得很紧,紧到他觉得肋骨都要断了。她在他耳边说:“珩儿,若有一天你穿上龙袍,记住,别信天命,信你自己。”
那时他不懂。
现在他懂了。
她不是希望他登基。她是怕他死在那一天。
他睁开眼,拿起那半块玉佩,紧紧攥在掌心。碎片割进皮肉,血混着黑液顺着手腕流下,滴在焦布上,晕开一小片暗痕。
“我一直以为,坐上龙椅就是赢了。”他声音很轻,“可她知道,那把椅子根本不是给人人坐的。”
墨九缓缓站起身。他没说话,只是退后两步,站在门边阴影里。他知道接下来的事,轮不到他插手。
裴珩站了起来。他不再看地上的碎木,也不再看那张破纸。他只盯着手中染血的玉佩,眼神一点点沉下去。
外面传来更鼓声。三更了。
他还有一场登基大典要准备。
但他已经不想去了。
他把玉佩塞进怀里,转身走向侧室。路过铜盆时,他停下,撩了点水洗掉手上的血污。水很快变红,他又洗了一遍,直到看不出颜色。
他换下破损的外袍,穿上一件素色深衣。没有绣纹,也没有金线。像个普通读书人。
他走出门时,墨九跟了上来。
他摆手。
“你留下。我要一个人去趟母妃的旧宫。”
墨九停住。
裴珩沿着长廊往前走。夜风穿过回廊,吹动檐下的铃铛。一声接一声,像是谁在低语。
他走得很慢,但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