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鸢的手还按在琴上,第三根弦断了,指尖沾着细微的血痕。她缓缓收手,呼吸略沉。方才那一战耗得太多,连带着朱砂痣都在隐隐发烫,像是被什么力量轻轻叩击。
裴珩站在她身侧,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扶住她手臂。他的掌心温热,力道很稳。两人并肩而立,谁都没有动。听雨阁外火光渐熄,风也静了。
不久后,宫中来人传召。说是皇帝要见他们,就在今晚。
沈清鸢点头,取过一旁的西域宝琴抱在怀里。这琴通体深红,边缘刻着异域文字,触手微凉。她没让下人代拿,自己抱着上了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路,一路无话。裴珩坐在对面,目光落在她脸上,片刻后移开。他右手小指上的玄铁戒转了一圈,又一圈。
皇宫大殿灯火通明,宴席已近尾声。乐师退到角落,群臣低声交谈,气氛看似松缓,实则紧绷。皇帝坐在高位,手中茶盏未动,眼神落在殿外夜色里。
沈清鸢入殿行礼,动作不疾不徐。她将琴置于案前,手指轻抚断弦处,低声问:“可容我奏一曲?”
皇帝抬眼看了她一眼,点头。
她调音三转,以低频泛音切入《广陵散》残调,实则暗引《探皇》主律。琴音不高,也不急,顺着殿内余乐悄然渗出,像是一缕烟,无声无息地漫开。
共鸣术随之启动。
她闭眼,心神随音波探出。第一丝情绪波动来自高位——压抑、沉重,夹杂着一丝警惕。她顺着这股意念深入,画面浮现:御书房深夜烛影,皇帝独坐批阅密报,纸页翻至“裴九私会沈氏女于听雨阁”,笔尖顿裂,墨迹溅在纸上。他盯着那行字许久,才慢慢合上卷宗,眼中闪过一道冷光。
沈清鸢心头一紧。
她继续探查,却发现那情绪深处藏着另一层东西——不是单纯的防备,而是某种更深的忌惮,仿佛裴珩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根刺。
琴音微颤,波动传向身旁。
裴珩猛然抬头,望向她。四目相对,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下一瞬,他反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力道极重,像是怕她抽走。
他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她能听见:“我若为帝,必不负你。”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殿内灯火齐晃。
皇帝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响。他看着裴珩,又看向沈清鸢,嘴角微动,说出一句冷语:“九儿,你可知,帝王心,最是无情。”
话音落下,他起身离座,拂袖而去。
殿内灯火应声熄灭,只余一盏孤灯照着他远去的背影。群臣默然,陆续退下,无人敢多言一句。
沈清鸢仍坐在原地,手未抽回。她能感觉到裴珩的掌心出了汗,但握得更紧了。她的朱砂痣还在发烫,那种感觉越来越清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又像是血脉深处有回应。
她低头看琴。
新琴安静地躺在案上,表面映着微弱烛光。她忽然发现,琴面那些西域文字,在特定角度下竟组成一行小字,极细,几乎看不见。她凑近了些,看清了内容——“母妃临终前,曾执此琴,泣不成声。”
她呼吸一滞。
再抬头时,裴珩正看着她。他的眉间疤痕微微发红,那是旧伤,也是他第一次违抗皇命时留下的。此刻,他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平静的决然。
“走吧。”他说,“明日还有朝议。”
他拉着她起身,步伐稳健,穿过空旷大殿。两人走出殿门时,一阵风迎面吹来,卷起衣角。沈清鸢回头看了一眼,那盏孤灯还在亮着,灯光摇曳,映出两个人长长的影子。
回到偏殿,她将琴小心收好,指尖再次触到那行小字。她没叫人,也没点灯,独自坐在窗边。外面很安静,连巡夜的脚步声都听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轻微响动。
她抬头,看见裴珩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件外袍。他走过来,将袍子披在她肩上,然后在她对面坐下。
“你在查什么?”他问。
她没答,只是把琴面上的文字指给他看。
他盯着那行字,脸色一点点沉下去。半晌,他伸手抚过琴身,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母妃死前半年,常一个人弹琴。”他声音低哑,“后来宫里不准再提她,连她的琴也被收走了。我找了很多年,才知道那把琴流落到了西域。”
沈清鸢看着他。
他抬眼,与她对视:“她不是病死的。她是被人断了药,活活熬尽最后一口气。”
殿内烛火跳了一下。
她张了口,想说什么,却被他抬手止住。
“别问是谁。”他说,“现在还不能说。”
她闭上嘴,点了点头。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你刚才用琴探皇帝,看到了什么?”
她如实答:“他怕你。不是因为你不忠,而是因为你太像她。”
他笑了下,笑得很淡。
“所以他恨我。”
窗外风停了。远处钟楼传来三更鼓,声音悠长。
裴珩站起身,走到门边,手搭上门栓,却没有拉。他背对着她,声音从暗处传来:“等朝议结束,我会请旨出京一趟。”
“去哪儿?”
“西境。”
她没再问。她知道,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你要是害怕,可以留在京城。”
她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直视他眼睛:“我不是害怕。我是想知道,你会不会回来。”
他看着她,很久,终于伸手将她拉进怀里。这一抱很紧,像是要把她嵌进骨血里。
“我会回来。”他说,“然后,一起把该掀的桌子,全都掀了。”
他松开她,拉开门走出去。
夜风灌入,吹灭了桌上残烛。
她站在原地,手指贴在胸前,那里还残留着他心跳的温度。
殿外,月光铺地,照见他远去的身影。他走得很稳,一步未停。
她转身回到琴前,重新打开琴盖,指尖沿着那行小字来回滑动。
突然,她停住。
在“泣不成声”四个字下方,还有一道极浅的刻痕,像是被人刻意磨去,但未除尽。她凑近,借着月光辨认。
那是一个名字。
“云容”。